合上《象棋的故事》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何朋友叮嘱我要在心情好的时候读这本书。要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读,估计我连饭都吃不下。
跟大多数人一样,认识茨威格是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开始。这部被高尔基称为“惊人杰作”的中篇小说,女人看了泪流不止,男人看了惊叹不已。
自此,茨威格在我心中有了一个固定的形象:这是一个能够把人物心理描写刻画到极致的作家。那些静止的情感、敏感的内心、狂热的激情,甚至匿藏在人们心底连自己都察觉不了的风吹草动,他都能准确地捕捉到。
可是,他笔下的激情往往过于偏激,甚至是极端的。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描写了一段隐瞒一生的极致暗恋;《森林上空的那颗星》塑造了一位只瞅了伯爵夫人一眼便深入泥潭,绝望到卧轨自杀的男侍者;《月光巷》则刻画了一个屡次挽回妻子失败,郁郁寡欢最终提起的丈夫……然而这一次,“鸡皮和疙瘩”远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这一次,我感到茨威格的悲伤粘在了我身上,粘得很紧,使我感到压抑。
《象棋的故事》是茨威格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我认为,说它是茨威格的“遗书”也不为过。
作为一名出生于奥地利的犹太人,经历过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命运对茨威格的打击有多重,无需我多言。
1933年,上台,茨威格于次年被驱逐出故乡,移居英国,开始流亡生活。二战爆发初期,他曾想过投笔从戎,但这股熊熊燃烧的热情却被英国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剩下的武器只有一支笔了,但当人们热切期待他能扛起反法西斯的大旗时,他却怯懦了,没有信心肩负这个重任。当同胞遭受灭顶之灾时,他明明有足够的声望和能力去做一些事,但他却选择了逃离,在巴西过起了“安稳”的日子。
在《象棋的故事》里,那个被囚禁于密室,每天对着四面白墙,被无穷无尽的虚无折磨的“B博士”,正是茨威格的化身。
B博士无意中拿到了一本棋谱,成了他避免自己精神崩溃的救命药。他日日夜夜研究象棋,在思维空间的假想中模拟每一步棋的走法、策略,甚至到最后,在同一个脑子中,自己跟自己博弈起来。
这个桥段让我想起乔治·奥威尔的《1984》,想要不被洗脑,就先让自己精神分裂吧。
但茨威格的这个精神分裂又有点不同,走了他一贯的极端路线。
他说:“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变成了一种强制,一种癖好,一种疯狂的愤怒。”一旦B博士开始自我对弈,就无法停下来,甚至有点“成魔”的迹象,正如他说自己“棋中毒”一样。
有人说,这是茨威格在表达自己努力挣脱束缚的一种精神救赎。
但我却认为,这是“虚构中的茨威格”与“现实中的茨威格”进行的一次次自我撕扯。
他们俩一个执黑子,一个执白子;一个坚持人道主义,坚定反战,一个则心力交瘁,无力应战。这两个自我处于矛盾的两极,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象棋的故事》创作于茨威格自杀前不久,反映了他当时的真实自况,也道出了他最终被压垮的根本原因。
而茨威格跟下的那盘棋,则体现于B博士与岑托维奇的博弈中。
一开始读《象棋的故事》时,我对岑托维奇的好奇远远大于B博士。他出身贫寒,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却有着异于常人的象棋天赋。
可是,这个卑劣的灵魂没有因为成了国际象棋冠军而得到升华,反而愈发丑陋和狡猾。他代表着那个奸诈残忍的,甚至可以说,他就是“”
故事中的“我”对岑托维奇的天赋探寻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读者也不知道他的天赋从何而来,这就像是一个谜,就像是从来没有人知道“是如何成为”一样。
然而,我认为,面对,面对,茨威格的这盘棋下得并不高明。
作为一名旁观者,B博士能够清楚地看到岑托维奇的棋路,且精准地猜到他下一步棋走哪儿。尽管博弈中的业余棋手们听从了B博士的警告和建议,但这盘棋也没有大获全胜。
B博士说:“如果防守不出破绽,就可以下成和棋。更高的奢望是达不到了。”此处,茨威格的真实内心暴露无遗:“对啊,犹太同胞们如果能逃离的魔掌已经很好了,更高的奢望,我茨威格是没有了。”至于轮到B博士亲自下场,跟岑托维奇对弈的那盘棋,更是让人唏嘘。
一旦成为局内人,B博士就开始失控,他“棋中毒”的精神分裂症让他无法施展高超的棋艺。而狡诈的岑托维奇很快就看出他的弱点,故意延迟下棋的时间,让B博士抓狂不已。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陷入自我疯狂的B博士,而是一个在步步紧逼下,逐渐陷入崩溃边缘的茨威格。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茨威格竟给《象棋的故事》写了一个算是安慰的结局。B博士被故事中的“我”好心提醒,最终恢复了理智,放弃了这盘棋。
对于茨威格来讲,结束这场跟对弈的棋局,才是对他最大的慰籍。然而,他小心翼翼埋在《象棋的故事》里的这个希望,却被无情的绝望打得粉碎。
正所谓,不残忍,不现实。
1942年,新加坡沦陷,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茨威格别无选择,只能用最决绝的方式结束这场跟的博弈。
朋友说,《象棋的故事》让他想起阿城的《棋王》。我承认,两篇小说在题材选择、人物安排、叙事结构、情节设计等,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写到这里,我不想为了正能量而硬掰,以上这些都是《象棋的故事》给予我的真实感受。
当然,我认为自己完全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犹太作家,他的矛盾、挣扎、无奈、脆弱……在我看来都是可以理解的。
特别是,当我摩挲着书页,想起那段残忍的历史,并设身处地想到茨威格的一生时,鼻子真的很酸很酸。我感到茨威格的绝望粘在了我身上,粘得很紧,最终让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哗啦啦地滚烫了下来。
我在想,如果茨威格能再等等,就等个三年左右,等到1945年,投降,那该有多好啊。
世上没有绝对的喜,也没有绝对的悲。
如果实在看不到希望,不如先等等,或许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看完《象棋的故事》,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信心再读茨威格。
但我心里却有一个小声音在说:再等等,再等等,或许哪一天,我会再读茨威格。
愿我们都不被绝望压垮。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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