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由一个个相互关联但又相对独立的单元组成,大可不必如强迫症患者,强迫自己从第一页开始,从头至尾连贯阅读,而是可以随便翻开某页,或只找自己感兴趣的片段去读。歌德本就随性起落的创作过程,为这种读法赋予了正当性。《浮士德》中精句累累。20世纪初,德国出现过“《浮士德》精句日历”,一年到头,每日一段。可见其中的格言警句,其所表达的普遍人生智慧,既可在具体场景中熠耀生辉,也可摘录出来,放之四海。读者其实也不妨以此为前餐,先略品一品味道。
《浮士德·第一部》自有自身的深邃与宏阔更有一番特别的生动与意趣译罢《浮士德·第二部》,原不想就译《浮士德·第一部》,因目下已有十数种译本,前辈译者皆尽心竭力,着力打磨。加之第一部本线索清楚,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可循,内容相对容易理解,语言亦较第二部简单,现有译本已基本达意,也更有达雅者如郭沫若译本,如梁宗岱译本。
但最终还是决定勉力再行译之。原因有三:第一,为保证这份工作的完整性。第二,可借助德方新注释版和全本演出,并我自己的一点心得,加些注释,进一步帮助理解。第三,为借结集出版之际,对所有帮助过我完成这项工作的人致谢。
歌德的《浮士德》最难的地方莫过于读懂字面意思在读懂字面意思之前,任何生发阐释皆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任何理论方法也都是失效的。而第一部迷惑人的地方正在于,它看似简单,但要落实到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细节,却又不免似是而非。
关于《浮士德》一应想说的,尤其戏剧形式、诗歌形式,大多已在第二部的译者序中予以了说明,其中大多数情况适用于第一部,更为全面的信息可参薛讷的导言。重复的地方在此不赘。
中国读者读懂《浮士德》的几点提示现仅就第一部,尤其就其中对于中国读者特别难懂的地方,略作几点提示。
同时,为读懂每一句台词,也需时时以考古的目光审视浮士德的形象,搞清楚它在某处是历史上的浮士德(16世纪,中世纪晚期、近代早期),还是浮士德故事书和戏剧中的浮士德(17至18世纪),还是作为歌德时代学者的浮士德,还是三者兼而有之。对于梅菲斯特也是如此。需逐一分清楚他是喜剧中的丑角,还是中恶的化身,还是神学哲学中那个否定的力量。对此,也在注释中给出了相应提示。
贺拉斯一方面强调作家应有生活感受,另一方面又强调程式的重要性;剧种、人物、场景、诗格都应有一定程式;题材最好利用现成的,才容易为人接受,而在组织安排上可以出奇制胜,这样来体现首创性。
这是杨周翰先生对贺拉斯戏剧诗学所作的概括,几乎可直接用来概括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的诗学。浮士德形象非歌德首创,而是拿来了一直到歌德时代都流行甚广的浮士德题材。第一部分为学者剧和格雷琴剧,两者皆建立在作家的生活感受之上:歌德在莱比锡上大学时的经历和感受,作为见习律师时的经历和思考。歌德从自己的哲思出发,对传统素材和生活感受进行加工,重新组织安排,融入自己时代的新话语,创作出一部独一无二的《浮士德》。
行走整个受造物的大千,且从从容容不紧不慢地由天堂穿过人间走向地狱。(舞台序幕,239—242)如开场前舞台序幕中的节目预告所言,《浮士德》是一部人间大戏,这就表明它不仅包括天堂,而且也包括地狱,人世间的一切被镶嵌在广阔的横纵维度之中。黑暗、混沌、非理性,因此同样构成《浮士德》剧重要的关切。为让该部分尽量完整而生动地呈现出来,歌德除去自己的常识,还借阅了数十种15至17世纪出版的魔法、巫术、女巫、迷信、民俗、圣人传之类的图书图册,巧妙择取,将之重新组织成场次,或化用到剧中恰当的位置。
如其中的魔法(障眼法、定身术),如祛魔术(所罗门秘钥、四大元素咒、的祛魔术),童话中的咒语,民间的迷信(巫婆的迷情汤、五角星祛魔、花占),民俗(婚礼习俗、魔鬼和女巫的扮相行止),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涉及宗教礼仪和习俗的,有如复活节,如洗礼、忏悔、婚姻、终傅圣事,如圣母敬拜、安魂弥撒,等等。在这个意义上,《浮士德·第一部》也称得上一部了解欧洲和德国民俗习俗实践的手册。若能借助台词想象舞台表演,那第一部就是一部既活泼生动又入戏好看的剧。
《浮士德》所演绎的,究其根本,也正是人生的种种悖论首要的,是人天生的有限性与追求无限的意志之间的悖论。浮士德以为自己是“神照着自己的形像”所造就,与神同形,妄图因此与神比肩,却受到低一级的(地)灵的鄙夷,以为他过于渺小,根本不配与自己相比,讥讽他不过“等同于你所理解的灵,/而不是我!”(512—513)浮士德被这一句“雷言”掀翻在地,像一只蛆虫蜷缩起来,于绝望中试图通过饮鸩融入万有,由此达到超越的彼岸,去认识自然的奥秘。
那么,如何逾越人性固有的悖论,歌德的方案也只能是式的。他为《浮士德》补加了天堂序剧,并对之以终场的末日审判和升天。正如格雷琴终把自己交付给天主,歌德也寄托于神的救赎。人世间的一切都被括在天堂框架中,被置于神的掌控之中,哪怕梅菲斯特也不过属于神的救赎计划。人终究无法自我救赎,而是需要超越的爱与宽容来获得救赎。
如果说创作于中青年阶段的《浮士德·第一部》还乐观地停留在对人的虚妄的嬉笑和揶揄,那么创作于老年阶段的《浮士德·第二部》则多了一份悲悯之心,也多了一份对传统的回归。这便是如前儒所概括,与儒家之性本善相比,“不那么乐观,认为罪恶没那么简单,人之能力不那么大,不能克服罪恶,须靠祈祷,求上帝加恩。”而“中国人不想超世界超社会之外,还有一个天国。”并且中国人既一心专注于“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其结果是以道德和代替宗教:综此,超越于此世层面,再向上追溯,才是理解《浮士德》的关键——无论是他的追求无限,还是他的原罪造成的灾难,还是他的得救。
以上整理自《浮士德第一部》译者序《浮士德第一部》如何让《浮士德》不再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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