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出身医户,也就是家中从医,虽说不算好,但也不算特别差,起码能让他在青少年时代读书识字。而且,医生这个职业,能让关汉卿更了解百姓的疾苦,更早地感受人间的苦乐悲欢。古今中外很多作家,如鲁迅、契诃夫,都有从医的背景,关汉卿也是如此,他在望闻问切之时,自然会心生悲悯意识,对个体也好,对全社会也罢,都有一种强烈的同理心。
从这个意义上讲,关汉卿与广大劳动人民,有着天然的关联与认同感。这也成为关汉卿后来植根民间、深入社会而创作大量动人作品的重要因素。
虽然史书上关于关汉卿的记录很少,但从有限的史料里,我们还是能看到,关汉卿在青年时代,曾有过一段“北漂经历”——在元大都生活,一面靠手艺赚取微薄的收入,一面沉浸在勾栏瓦舍里,在舞榭歌台之间流连忘返,与诸多青楼名妓、杂剧名家唱和、交游。
越剧《救风尘》其后,他还看似得意地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如果说前半段,说明关汉卿只是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如唐伯虎所言,“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而后半段,则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做派了,甚至有点“混不吝”和“油盐不进”的倔强姿态。
从心理认知的维度来说,一个人如果真的不在乎外界的评判,完全顺遂自我意志,也不愿意参与世事纷争,那么他的表现往往是异常平静的。比如陶渊明、林和靖这类隐士的心理,往往呈现出悠然恬淡的形象。但是,关汉卿却不是这样,这些兼有幽默和执拗之态的言语,更像是对外部刺激的某种特别姿态,是看似玩世不恭的反抗。
关汉卿创作的杂剧很多,知名者有《感天动地窦娥冤》《尉迟恭单鞭夺槊》《温太真玉镜台》《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闺怨佳人拜月亭》《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包待制智斩鲁斋郎》,等等。这些作品涉及的人物和故事,如包公、关公、尉迟恭、三国故事、隋唐好汉传奇,等等,都在后来的明清小说里得到了丰富和延展。这些故事也大多是有蓝本和原型的,在民间早有流传,但如果没有关汉卿进行挖掘、整理与再创作,它们未必能有后来的影响力。
关汉卿这种“操作”,其实也是相当高明的:一方面,他借助角口,去呼喊百姓的心声,另一方面,又通过“感动上天”之类的玄幻情节,让人们获得了精神慰藉,又避免了与权贵话语的直接碰撞。由此一来,民间话语才能更加安全地长期存续,并在百姓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得到加强。
《救风尘》这个故事也是如此。由于近年热播的电视剧《梦华录》,赵盼儿这一人物形象,变得更具传播度,但关汉卿的原作,却没得到足够的重视。可以说,《救风尘》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由此可以窥见关汉卿隐秘的精神世界与心理状况。
《救风尘》篇幅不长,一共就四折,却讲了个颇为曲折的故事:爱慕虚荣的汴梁风尘女宋引章,不顾先前婚约,抛弃老实的书生安秀实。她爱慕虚荣的性格被富家子弟周舍拿捏,周舍被宋引章的美色吸引,便想娶她为妻。深谙人性的赵盼儿,想到姐妹情谊,便劝说宋引章不要嫁给周舍,原因就是周舍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正如《救风尘》开篇所言,“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识柴米价,只少花钱共酒钱”,周舍常年流连于风月场所,根本不适合结婚。
但是,宋引章却被周舍的甜言蜜语、猛烈追求所折服,她对周舍的认可,一方面是由于周舍有钱、有地位,但也的确与他用心的追求有关。周舍追求宋引章的话术是相当有技巧的,说得宋引章心中痒痒的,“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觉响睡。他替子打着扇。冬天替子温的铺盖儿暖了……”夏天打扇,冬天暖床,这种话从一个公子哥口中说出,而且诉说对象是一个比他社会地位差很远的人,在当时的社会观念里,也是不容易的。
关汉卿这样的设置,其实相当高超,他既没有把“反派”周舍塑造成一个毫无亮点的恶霸,也没把看似“清白”的宋引章,写成一个纯真无瑕的女子。不论男女,都是在世间沉浮的生命,其中黑白正邪,有时并不会直接展现出来。每个人都是复杂的,而且都是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下的产物,都在世俗欲望之间挣扎。这正体现了关汉卿对世道人心的观察能力,并不加避讳地记录与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