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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十大奇案(满清十大奇案:七涧桥凶杀案(完整版))

时间:2024-08-30 23:32:39阅读:

南宋十大奇案(满清十大奇案:七涧桥凶杀案(完整版))

清咸丰年间,合州郡出了一桩轰动西南的案,由于贪官昏愦,恶吏营私,几乎将一位清白贞洁的女子定成之罪。幸亏总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机智精细的县令,历尽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凶伏法。合州人命案断清后,这三江交汇的合州郡就更引起人们的注意,清末至今,合州竟成了四川一处旅游胜地,而凡是到合州来的人,总喜欢听人讲述一下这个案子的始末。

咸丰年间,合州城东的七涧桥,住着一户姓鞠的人家。全家四口人,家主名叫鞠海,娶妻向氏,夫妻俩只有一个独子名叫鞠安,这年也二十岁了,娶了附近周家女子为妻,新婚刚过尚未生于。鞠氏婆媳两代都有些姿色,婆母向氏刚刚四十出头,由于肤色白晰容颜清秀,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的样子,媳妇周氏过门以前就是七涧桥出名的美人,如今青春年少,比婆婆更多几分妩媚。因此七涧桥的老户都说鞠家祖上有德,代代进美人。

这一年秋天,七涧桥柑桔大丰收,山上山下红澄澄的柑桔挂满了枝头。果农们喜盈盈地把一筐筐肥硕的柑桔采撷回来,家家产户的院子里都摆满了桔筐,人们喜笑颜开,算计着卖掉柑桔后该添置什么东西,整个七涧桥处在一派丰收的喜悦之中。鞠家也经营着二亩果园,由于鞠安为人勤劳,所以桔子收成比其他人家还要好。婆婆向氏这几天高兴得合不上嘴,整天与儿媳妇周氏侍弄新收获的柑桔,忙得连饭也吃不好。好容易把树上的桔子摘采完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向氏特地做了几样好菜,还拿出轻易舍不得喝的酒,一家人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丰收饭。晚饭以后,已是星斗繁密的夜晚了,鞠海兴奋之中多喝了几杯酒,微微有些醉意,率先离席睡觉去了。向氏带着儿媳妇又忙碌了一大阵子,看看时辰已近半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深秋时节,天气寒暖不定,白天还觉得有些热意,到了半夜山风吹来,竟使人感到秋凉了。向氏特地开箱取出了薄棉被,先给儿子媳妇送去,后又给已经睡熟的丈夫盖上,自己才朦朦胧胧地睡去了。由于白天劳累,十分疲倦,所以一觉就睡到了黎明时分。醒来后天色还没有大亮,一缕清淡的下弦月透过窗扉投洒进来给屋里增加了几分清冷之气。向氏翻了一个身觉得炕里空荡荡的,伸手一摸,丈夫鞠海却没有在床上,等了一阵仍不见回来。向氏不觉一惊,赶紧起身下地,到院内的厕所去寻找,仍然不见踪迹,半夜三更老头能到哪儿去呢?向氏头脑里猛然涌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就摸索到儿子的房前呼唤鞠安,谁知屋里只有儿媳妇一个人应声。向氏这才真正着了慌,急忙把媳妇叫起来,婆媳二人端上盏油灯,战战兢兢地向大街门走去。大门前,原来紧插着的街门被打开了,显然有人从这里出去过,及至找到院子外面,才发现离家门十几步的地方躺着一个人。向氏此时也顾不得害怕了,三步两步奔跑过去,俯身一看,躺着的竟是自己的丈夫鞠海,身上湿漉漉的满是鲜血,用手在鼻子前试了试,早已断气了。再往前观看,离鞠海十余米远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人,周氏慌忙扑了过去,发现鞠安也倒在血泊里,尸身已经僵硬。一夜之间,大祸骤降,年轻的婆媳俩不觉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四邻,人们从家里出来,看见这血淋淋的情景,也感毛发悚然,再看向氏婆媳已经哭得变了声,那种痛切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潸然泪下。

鞠海父子平日人缘好,现在遭了这样的横祸,乡亲们岂能袖手旁观?大家劝慰的劝慰,搀扶的搀扶,还有那明白事理的,飞快地去请地保。凶杀的现场,早被几位上岁数的人派人保护起来。不一会,地保请到了,现场的情况一目了然,鞠海父子双双惨遭杀害,查遍左右没有发现凶器。这样的大案子,在七涧桥还是头一次发生,幸亏地保十分精干,一面吩咐向氏婆媳回家中歇息,一面找了两领竹席将尸身遮盖起来,同时派人火速往合州衙门报案,等把一切料理完毕,天色已经大亮了。

荣雨田接到知府大人的传谏,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召见他,暗中思索道:“重庆府十几位州县级的官员,知府大人一个不传,偏偏指名叫我去府里问话,说不定是看中了我,看来还有升迁奖励的希望呢。”于是喜滋滋地传令备轿,带着一脑门子美好的幻想向府衙奔去。

回到合州县衙后,荣雨田连后衙也懒得进了,他愁眉苦脸地坐在签押房内,苦苦地思索着应付的办法。想来想去,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还得请刑幕先生帮他出出主意。合州的刑幕先生已经年过半百了,对县衙内的情况十分清楚,而且由于多年掌管刑狱,对缉拿盗贼也有一定的主见。再加上荣雨田为保官起见,对这位老刑幕的态度又十分,引起了同情。老刑幕第一次眯起眼睛为县太爷认真筹划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建议说:“这件案子十分难破,百天之内未必能将元凶拿获,但上面的期限已经定死,要想消灭弥祸,只有找刑房书吏陈老伦来想办法了。”荣雨田说:“陈老伦平日沉默寡言,年纪又只有三十出头,难道能承担这么大的事情?”老刑幕收起了一直没有消失过的笑容,正色地说:“大人切莫小看这个后生,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颇谙事故,有急智,而且阅历甚广,在合州县衙内,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也没办法,那此事就不好办了。”荣雨田见老刑幕如此推重陈老伦,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吩咐立即请陈老伦来签押房议事,刑幕先生则知趣地见机告退,荣雨田竟破例将这个僚属送出签押房大门。

时间已过黄昏,深秋的夜幕降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掌灯时节。荣雨田把一只粗大的蜡烛点着,在跳动的烛光下,耐心地等着陈老伦。比刻他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完全押在陈老伦的身上了。庭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荣雨田站起身来,刚要出迎,陈老伦已经推门进来了。只见他年纪在三旬左右,细高身材,白净脸,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只是闪烁出一点狡狯的光茫,使人感到他胸中城府很深,不易捉摸。荣雨田请他在对面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问陈老伦有没有办法在两个月内破获此案。陈老伦似乎早就猜透了知州请自己来的目的,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七涧桥凶杀案已经轰动了全省,但是我县的缉查人员连案情的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大凡凶杀案,无非是仇杀、财杀或情杀三种原由,要想拿获真凶,必须先判定到底是哪一类案由,才可顺蔓摸瓜,一举破案。”荣雨田见他说得有理,不觉频频点头,说:“你说得果然精辟,本州欲将侦破此案的重任交付于你,不知你可有胆量替本州分扰?”陈老伦略一思忖,面露难色地说:“小人不敢受此重任。”荣雨田站起身来,走近陈老伦,悄声说:“本州知道你的心意,俗话说‘不图财利谁也不肯起五更’,本州不会叫你白干,破案以后赏你五百两银子,在职务上也当尽力拔擢于你,你看如何?”陈老伦这才舒展开了眉头,说:“小人倒不求什么升赏,只是感到此案脉络繁乱,不好梳理,恐怕力不从心,误了大人的期限。既然大人开恩赏赐,小人不敢不接了。”荣雨田急不可待地问:“你估计用多长时间能破案?”陈老伦说:“案情尚不明朗,小人不敢说准日期,但大人只管放心,两个月内包叫它结案就是。”荣雨田大喜过望,恨不得把陈老伦当成活神仙供奉,千叮咛,万嘱咐地直将这位刑房书吏送到县衙大门,才迈着轻松的脚步向后衙踱去。

七涧桥是合州城东的一个风景区,著名的钓鱼城就离这里不远。深秋时节,桔树的叶子由绿转红,山谷之间一簇簇一团团红色的桔叶与漫山遍野的翠竹深浅间杂,分外绚丽。一条逶迤的小路从重重叠叠的山谷中盘绕出来,直伸进被树木遮掩得看不见房屋的七涧桥村。鞠海的家就在村头一座小桥旁边,小桥、流水、竹林、农舍,相得益彰,环境显得十分幽雅。

回到州里以后,陈老伦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周氏那俏丽的面容始终在他的眼前浮动。尽管他尽力想驱赶开,但不知为什么越想驱赶就越想得深切。陈老伦这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但尚未娶妻,心猿意马之间未免想入非非,竟萌发出了娶周氏为妻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赶不散了,整整一个晚上,他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最后终于设想出了一个十分阴险毒辣、一箭双雕的鬼点子。

第二天一清早,陈老伦就来到了县衙,要求单独向荣雨田禀报机密要事。荣雨田正巴望着听陈老伦的好消息,焉能拖延?立即召见。陈老伦深深地施了一礼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荣雨田一听就乐了,忙问:“莫非案子已经有了头绪?”陈老伦说:“确实有了头绪,不过要想拿获真凶还得费一段时间。”荣雨田问:“可找到嫌疑人犯?”陈老伦说:“小人昨天曾到鞠家私访,从鞠家的家境和为人看,似乎不属仇杀和财杀”荣雨田问:“何以见得?”陈老伦面逞微笑搬着手指头答道:“鞠海父子平日以经营田园度日,间以给四邻治疗蛇伤,虽然名气不小,但家境并不宽裕,若论富裕程度,在合州郡内,不过是中下而已,家中并没有贵重器物,也没有积存的银两,不会引来盗贼。更不会有为偷他一两筐柑桔就冒险杀害两条人命,所以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极小。”荣雨田信服地点点头说:“对,对,言之有理。”陈老伦接着说:“鞠家父子安分守己,在乡里之间从来宽厚待人,与四邻处得十分和睦,尤其是鞠海,本性善良,治伤救命从来没讲过价钱,合州方圆数十里,被他救活的人不下数百,他从没有敲过一个人的竹杠,因而颇得人心。像这样的好人,哪里会有仇家?仇杀也是绝不可能的。”荣雨田越听越觉得有理,就追问道:“那么难道是情杀?”陈老伦点点头说:“鞠海的妻子向氏今年虽然四十出头了,但姿色皎好,看样子不过三十岁的模样,堪称七涧桥的西施。儿媳周氏,正值豆蔻年华,容颜也十分秀丽,这在七涧桥一带是人人皆知的。姿色美就不能不引人注目,那鞠家生活又十分清苦,难免会有人以财势勾引,女子头发长见识短,谁能保证不被其勾引过去?小人看那向氏眉眼之间,含情脉脉,也是水性杨花之人,因而推测可能是她勾引奸夫,杀害了鞠海父子。”荣雨田说:“既然如此,我发一道火签,把向氏拿来一问,不就可以结案了吗?”陈老伦摇摇头说:“没有那样容易,目前我们仅是推测,拿不出一样实证来。况且奸夫是谁,怎样勾引成奸?如何亲夫?都还一点都不知道,倘若向氏死不承认,岂不打草惊蛇?”荣雨田说:“那么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呢?”陈老伦狡狯地一笑说:“小人已安排好了一条妙计,只恐大人见疑,所以才来禀报,只要大人肯放手让小人依计而行,保管在两个月内水落石出。至于小人准备如何搞,请大人先不要过问。”荣雨田被陈老伦说得晕头转向,一时心中也没了主意,只是望着陈老伦发愣。陈老伦知道他是不放心,又加重语气说:“只要大人准许小人便宜行事,两个月后拿不到凶犯,小人甘愿以死赎罪。”荣雨田见陈老伦敢拿性命担保破案,心里才踏实了,说:“好,好,本州不来干涉于你,只要两个月内替本州拿获了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陈老伦又说:“为了破案方便,望大人知照县狱一声,小人随时可以进狱提审各类人犯,并不许有闲杂人役在场。”荣雨田说:“这个好办,你本来就是刑房书吏,可以出入监狱的,我再通知黄狱官一声,给你方便也就是了。”陈老伦起身谢过,就要告辞,荣雨田却拦住他说,“且慢,本州曾答应你破案之后赏银五百两,现在既已查出眉目,本州岂能食言,现在就把赏金给你,也好在破案中花费。”陈老伦喜出望外,慌忙行礼谢赏,荣雨田当即取出十封银子,郑重地递到了陈老伦手中。

第三天上午,向氏婆媳正在家中料理那些繁乱的家务,忽听有人轻轻地扣门。周氏慌忙回避,向氏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屋来问:“是哪一位?”只听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鞠家嫂子,莫非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向氏感到声音很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紧走两步把门打开,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前,满脸带笑,一副亲呢的样子,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合州城里卖四季鲜花的孙妈妈。向氏从年轻时节就喜欢美,常常要买一些胭脂花粉类的东西敷面,这位孙妈妈常常贩些鲜花、妆奁品到村里来贩买,向氏是她的老主顾。孙妈妈每次来七涧桥都要在向氏这里逗留半天,除了送化妆品外还会顺路给捎来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十几年来两人时常来往,厮混得十分熟识,孙妈妈能说会道,又是城里人,向氏有时有点疑难事,也与孙妈妈商量,孙妈妈总能说出一点解难的道道来。最近三年来,不知什么缘故,孙妈妈没有来过,所以隔着一道门竟听不出是谁来了。

一见向氏面,孙妈妈立即拉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向妹子,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显得这么瘦了?大哥和大侄子可好哇?我三年前搬家了,一直没来看你,没有人给你送胭脂了吧?”听着这番亲热的问候,向氏不觉鼻子一酸,有些呜咽地说:“原来是孙家嫂子来了,快请堂屋坐吧!”孙妈妈似乎刚刚发现向氏的神情不对,定睛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向氏浑身素缟,穿着孝服,不觉愕然,收住了笑容。向氏自遭受了横祸后,还没有见到过很熟昵的姐妹,这次孙妈妈突然来访,就仿佛见亲人一般,如今见孙妈妈站在那里发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一下子扑在了孙妈妈怀里痛哭了起来。孙妈妈只好一面不着边际地劝慰着,一边搀扶着她进了堂屋。好一会,向氏才收住了悲声,把家中发生的祸事告诉了孙妈妈,孙妈妈一边听一边跟着掉眼泪。等向氏说完,孙妈妈的一条手帕也湿透了。她又详细询问了报案的经过及官府追踪凶手的消息,最后才说:“看来合州县衙并没有下功夫为你追缉凶手,明天我进城去一趟,给你在里里外外托托人,请他们抓紧破案——我在衙门里有不少熟人,其中有几位是管事的。”向氏赶紧起身拜谢,孙妈妈忙不迭地还礼,又说:“三年没来,你家娶了儿媳妇,没想到这苦命的女孩子也跟着遭了横祸,她现在是回娘家了还是跟着你过呀?”向氏这才想起来,自己只顾哭,竟忘了让儿媳妇出来见面了,忙呼唤道:“孩子,快来见见你的大婶!”周氏藏在里间,只顾听这老姐俩说话了,却没闹清楚来者是谁,也不便出来,听婆婆呼唤,才款款地由屋里出来,给孙妈妈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孙妈妈迎了过来,拉住周氏的手赞叹地说:“多秀气的孩子呀,鞠家可算有福气了,娶了个天仙般的媳妇,谁料又出了这样的祸事……”说罢禁不住又淌下了泪来。三位妇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孙妈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得体,劝慰有方,向氏一时止住了悲伤,又询问起了孙妈妈的近况。孙妈妈并不多费口舌,只回答家中一切都好,聊了一会儿,发现屋里的东西摆得有些凌乱,就动手帮助拾掇起来。向氏婆媳好容易见到了贴心人,挽留孙妈妈在家吃中饭,孙妈妈也不推辞,动手就帮助淘米。不一会饭菜做好,三个人围在一起边说边吃,虽是几样粗陋的咸菜,孙妈妈也不嫌弃,吃饭当中孙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向氏说:“老姐姐怎么见起外来了,有话就说吧!”孙妈妈说:“你家骤然遭受这样的大祸,实在是可怜,鞠大哥父子双双离世,居家度日不免艰难,今天我来这里能勉强吃上这口粗茶淡饭,以后说不定连这个也没有了。凶犯至今没有下落,看来即使官府合力缉拿,也难以在一朝一夕之间破案。现在的世道又艰难,打官司投控状,哪样不得用钱?案子拖得越久,花销就越大,你们原来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去支付?何况侄媳妇这么年轻,难道就守一辈子寡?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何不及早给侄媳妇选一个好人家,让她改嫁,既能节省一个人的开支,又可以得到一点聘金,好用来在衙门中活动,给鞠大哥和大侄子报仇雪恨。咱们是多年的老姐妹了,我才敢说这几句实在话,您看怎么样?”孙妈妈的一席话,说得周氏面红耳赤,低着头再也说不出话来。向氏听来却句句在理,本来她就觉得让儿媳妇这样陪伴自己过一辈子,实在对不起媳妇。但新丧期间,又不便把心事说给媳妇听,何况没有可靠的人帮助物色,恐怕也难选到合适的新女婿,所以尽管心里头装着这件事,却一直没有提起。孙妈妈直言不讳地讲明了利害,向氏怎能不点头赞同?这时她把头转向周氏,用无限关切的语气问道;“孩子,孙妈妈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周氏一张粉脸已羞成了大红布,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眼看就要流出来。孙妈妈见状赶快劝道:“孩子,孙婶和你婆婆都是你的亲人,不会害你的,今后的日子还长,是守是嫁,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周氏手捻着衣摆颤悠悠地说:“我愿意陪着婆婆,一辈子不嫁了。”孙妈妈心疼地说:“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年轻轻的死了丈夫,又没有孩子拖累,你何必守一辈子空房呢?何况你在这里死守,并不能感动那些当差的,你婆婆又拿不出钱来去衙门活动,凶手逍遥法外,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一语道罢,周氏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滴滴嗒嗒地落到了饭碗中,她把摆在面前的饭碗推开,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跑到里间屋去了。向氏与孙妈妈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老大姐说得都是实理,我们乡间人不说拐弯话,我儿媳妇的婚事,麻烦您给物色一个好人家,只要今后她能夫妻和顺,我也就免去一桩心事了。”孙妈妈说:“好人家倒是有几个,不过不知道人家肯不肯点头,你且等我三四天,待我分头与他们说一声,若有一家应允,我包你儿媳妇后半世不愁衣食。”向氏千恩万谢地表示感激。孙妈妈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临分手又从腰里摸出一锭一两的银子,放到向氏手中说:“我也是小户人家,没有多少积蓄,这点小意思权做我给鞠大哥的奠仪吧?”向氏百般推辞,孙妈妈有点不高兴地说:“你我多年姐妹,难道连这一两银子的情份也没有?你如不要,我就不再来了。”向氏才勉强接过银子,直目送孙妈妈的身影消逝在曲折的山间小道上。

其实孙妈妈的七涧桥之行,完全是陈老伦安排的。他被周氏的姿色所倾倒,恨不得一时将她娶过门来。从荣雨田那里得到赏金后,更感到胸有成竹,所以特地委托做媒婆的孙妈妈前去劝亲。最初他担心向氏不会答应,可没想到事情进展到如此顺利。听了孙妈妈的回音,他随手拿出十两银子算做报遣大媒,又迫不及待地催孙妈妈快去提亲。孙妈妈说,“心急吃不了热饭菜,你就踏踏实实地等上两三天,听我的佳音吧。”陈老伦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当做聘金,孙妈妈照数全收、叮嘱他这几天不要对外透露风声,匆匆地辞别去了。

四天以后,孙妈妈带着聘金又来到了鞠家。向氏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有点眼花缭乱了。孙妈妈一叠声的道喜祝贺,向氏忙问新婿是什么人,孙妈妈说:“这真是侄媳妇的好运到了,合州刑房书吏陈老伦,不嫌弃侄媳妇的再醮之身,情愿明媒正娶讨她为妻。陈书吏是合州县第一位能人,深得知州大人器重,前几天又得到了五百两银子的赏金,真是人财两旺。把侄媳妇嫁过去,一可保全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二可催促陈书吏帮助缉拿凶手,连狱讼费都不用花,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向氏听了也觉欣喜,当即把周氏找来,说明原由。周氏原来并没有改嫁的念头,但听婆婆说得十分完美,更兼她曾见过陈老伦一面,知道这个人外貌也不丑陋,从各方面来比较,都远远胜过自己的丈夫,于是也不再拒绝,含羞带悲应允了亲事。向氏为人善良,想想儿媳妇要走,今后家中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不觉凄切,眼泪又涌了出来。孙妈妈连忙劝慰,直到向氏收住了眼泪,才离开鞠家。

当天夜里秋风大作,漫山遍野林涛呼啸。正是农历十月初,没有月光,天空上又布满了阴云,把星斗也遮掩得严严实实。向氏婆媳在昏暗的烛光下,对坐长谈。向氏特地打开了箱子,取出媳妇过门时穿的新衣,连同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几件丝绸裙衫,都包在一起,给媳妇做陪嫁。那五十两聘金,向氏只留下了十两,其余的都原封包好让周氏带过门去。安排妥当了,才走过去拉起周氏的手,深情地说:“你到我们鞠家一年多,生活苦寒,委屈你了。如今改嫁到陈家,那是公门中的人,不比我们小家小户,你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要乱了规矩。过门以后如果烦闷就回七涧桥来住几天,也好给我作个伴……”,说到这里,向氏眼睛中的热泪已夺眶而出,周氏也忍不住珠泪横流,婆媳两人紧紧依偎着直到鸡鸣。

陈老伦得到鞠家允婚的消息喜出望外。他特地请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粉刷得焕然一新,然后又为新娘备办衣物、家具,直忙了四五天,才准备停当。十月中旬,他请了一班吹鼓手。又约三班衙仪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周氏迎娶过了门。婚后周氏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周氏想干什么他就让干什么。而且天天鸡鸭鱼肉供奉周氏,半个月内没让周氏穿过一天重样的衣服,加之陈老伦处处体贴,把个周氏哄得不知怎样感激才好。在鞠家时,虽然向氏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但那种淡饭粗茶的生活实在无法与陈家比拟,年方二十的周氏庆幸嫁了一个好丈夫,感到后半生有靠了,所以刚过门的几天有时还想念婆婆,以后就把一门心思投到丈夫身上了。夫妻之间无事不谈,鞠家的底细被陈老伦摸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天色还没亮,陈老伦就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也没和周氏道别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一整天,直到定更才回来,胡乱地吃了一口饭就又上床休息了。周氏这次可真有点心慌了,伏在枕边,百般询问,陈老伦只是含含糊糊,并不做正面回答。往日的温存一点也没有了,脸上的愁容却使他显得憔悴了许多。这样一连五六天,陈老伦都是早出晚归,沉默寡言,还有一天直到半夜才回来。周氏见丈夫如此愁闷,也常常暗暗垂泪,心想好好一个家庭,却被这个难缠的案子扰得乱七八糟,原指望过几天夫唱妻和、平平安安的日子,眼见得又没指望了。倘若丈夫为这个案子被免职、下狱,那么自己后半生还能指望谁呢?他暗暗埋怨自己是个女流,不能帮助丈夫分忧,也曾动过去七涧桥劝说向氏不要再告的念头,但想到出嫁前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婆婆对自己的百般关怀,又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几天,她似乎比陈老伦还要紧张,整天苦思冥想,希望找出一个保全丈夫的办法来,她甚至下决心,只要能使丈夫平安地度过这个难关,就是自己吃点苦、受点委屈,也心甘情愿。

周氏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声音,惊愕地张着嘴、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陈老伦好像后悔自己把机密泄漏给周氏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夫妻默默地相对了好一会儿,周氏才猛醒过来,使劲地摇起头来说:“不能,不能,我婆婆平日的为人我最清楚,她怎么会杀死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说罢眼泪又涌了出来。陈老伦此时也恢复了镇静,冷冷地说:“你不信,但案子查得十分明白。向氏平日勾引奸夫,二人通奸已经两年多了,这次行凶乃是向氏出谋,奸夫动手,于半夜时分将鞠海父子诱出门外,分别杀害的。”周氏更加不相信地抗辨道:“我那婆婆是个守本分的,在家奉侍公公十分得体,在外接人待事从来规规矩矩,稳重贤慧,你说她勾引奸夫,这是万万没有的事,人命关天,你不要弄错了,冤枉了好人?”陈老伦说:“我原先也不相信向氏会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怎奈奸夫已经查明,做案脉络都已理清,向氏实在无法脱罪。”周氏仍然坚定地说:“婆婆与我朝夕相守,冰清玉洁,我自嫁到鞠家一年有余,从没见过她与任何男人有过勾搭,你还是再查查吧。”陈老伦不觉一笑说;“与人通奸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岂能叫你知道,向氏把事情做得如此风雨不透,可见她的手段多么隐晦。”周氏这时才抬起头来,死死盯住陈老伦的脸,企图从中找出戏谑的影子来,可陈老伦满脸正经,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又使周氏一时不知道是相信婆婆还是相信丈夫了。

陈老伦好像完全理解周氏的心情说:“我原不该告诉你,可事到如今不告诉你又不行。依我的原意,只要向氏不再追究,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张扬了。不想那向氏只以为我们不曾察觉,三番五次到知州面前哭闹,知州无奈只得严斥于我,我查得实情后碍于你的情面,还是想方设法替解脱。如今荣知州已勒令我定期破案,我寻思揭破迷底,你婆婆必是死罪,我怎能对得起你,而不拿凶手,我自己又难保残生。我反复思忖,决定至死不点破你婆婆的事情,一个月后我以一死了结这个案子罢了。只是可怜你新婚刚过,又要做寡妇了。”说到这里,不觉也淌下了眼泪。周氏到这会儿可是六神无主了,她实在舍不得这个新婚的丈夫,舍不得这个小康之家,但也舍不得那曾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婆婆,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是一点主见也没有,只好一头投进陈老伦怀里大哭起来。陈老伦让她哭了一阵才缓缓地说,“你不要过于悲伤,容我再想一想,看还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周氏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说:“如果能两全其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陈老伦轻轻地推开周氏,沉思了良久才踌躇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要先委屈你婆婆一下子。”周氏忙问:“什么办法?”陈老伦说:“我先将向氏按通奸犯抓起来,你需要到公堂上当面证实她与外人有奸……”,“什么?”周氏又是一惊,陈老伦赶快说:“案子落定后,我就可以得免死罪,然后再想办法,打通关节,将你婆婆保下来。”周氏摇起了头说:“通奸罪岂能保得下来?”陈老伦说:“你没有在衙门混过事,不知道这内中的原委,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我能保住这刑房书吏的职位,不要说通奸,就是聚众谋反也可以落个无罪释放。”周氏仍然有点不放心,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了。陈老伦说:“我若不获罪就一切都好办,你我夫妻一场,不如先把我保下来再救你婆婆吧!”周氏反复权衡,觉得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叹了一口气说:“一切随你的便吧!”陈老伦见周氏完全被自己说服了,不觉大喜,激动地一把把周氏紧紧地搂在怀中……两天之后,正逢十一月初八,按清代规矩是衙门开门放告之日。清晨,刮起了嗖嗖的寒风,四川中部虽然气温并不太低,但也使人感到寒气逼人。卯时刚过,合州县衙大开堂门,三班衙役吆喝一声,簇拥着知州荣雨田升堂。大堂上下一派森严气势,荣雨田投下签令,通知有冤情的投上状纸来。喊声刚罢,一名中年女子就应声呼起冤来。众人往堂下一看,只见她素衣缟服,头戴孝巾,满面泪水,但面目清秀,尽管情绪悲怆,却仍掩饰不住容颜的秀丽。此人正是向氏,她三更天就起床,准备了一点干粮,不顾夜色漆黑、山路崎岖,赶到州衙来投状,催促知州大人速拿获凶手,为丈夫儿子报仇。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案发后三个多月来她第九次来州里喊冤了。

知州吩咐喊冤者上堂,衙役们一叠声的呼喊:“带喊冤人!”这气势足以使胆小的人心惊肉跳。向氏却早已习惯了这套程式,循规蹈矩地随着引路公差走上了大堂。还没容她行罢跪拜礼,荣知州已经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向氏,你怎么又来了?”向氏心中一冷,悲戚地说:“丈夫、儿子大仇未报,民妇怎能不来?”荣雨田不觉一阵冷笑说:“你是要本州捉拿凶手吗?”向氏答道:“请大老爷替民妇做主!”荣雨仍沉吟了一下语调变得丁分缓慢,却带着千钧压力说:“你丈夫儿子被谁杀死,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向氏听出了这话中似有含意,但捉摸了一下,又悟不透荣雨田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民妇实在不知道。”“胡说!”荣雨田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吼道:—你以为本州好欺吧?鞠海父子系你与奸夫合死,案发之后;你不思老实投诚认罪,反而一再无理取闹,堂堂王法岂能容若如此儿戏,今天你来得去不得了。”“啊!”向氏惊叫一声,宛若晴天挨了一个霹雳,一时眼前金花乱冒,急火攻心竟昏厥了过去。荣雨田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陈老伦一眼,站起身来喝道,“向氏被本州揭破了底细,惊慌过度所以昏厥,尔等可用冷水将她喷醒。”早有两个衙役遵命端来一盆凉水,对准向氏脸上泼去,向氏被冷水一激醒了过来。荣雨田紧紧瞪着她说:“本州早已查清,你与奸夫通奸已有两年,为掩入耳目,竟合害丈夫、儿子,你道是也不是!”向氏此刻只觉怒火上撞,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朗声抗辩道;“合州出了人命案,大人无力破获,竟然把罪名都推到民妇身上来了,真真令人惊骇。大人既然断定民妇与人通奸,那么奸夫何在?大人又说民妇与人合死了我的丈夫、儿子,那么可有人证物证?”荣雨田见一向懦弱的向氏竟敢当堂顶撞自己,不由大怒,喝道,“你这刁妇,仗着有点姿色,勾引奸夫,罪不容诛,还敢当堂顶撞本州,你就不怕王法吗?”向氏说:“王法不斩无罪之人,民妇满腹冤情尚未得雪,又无故蒙受通奸之罪名,心中一时愤懑,顶撞了大人,望乞怒罪。”荣雨田见向氏不肯就范,早把一张脸拉得长长的,厉声说道;“你说你是无故蒙受罪名,想是本州冤枉你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当面对质不可了。”向氏说:“民妇心中无愧,不怕当面对质。”荣雨田不再理睬向氏,却对站班的衙役喝一声:“带奸夫!”听知州发下了这道命令,向氏心中又是一惊,此时她侧眼环视四周,只见满堂人役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好像是在欣赏一件什么新奇的东西,不觉脸上绯红,她已经预料到将会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指控自己与他通奸,想到这里,女性的羞涩之情油然而生,刚才还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弯了下去,她感到无地自容,高昂着的头也一下子垂到了胸前。

大堂上沉静了片刻,堂下传来了“哗、哗”的铁链子响,两名狱卒押解着一名彪形大汉走上堂来。那大汉一张四方脸上镶着一对公牛般的大眼睛,满脸横肉,络腮胡子显得十分凶悍。向氏一见这人,心中就是一阵憎恶,而这个大汉被按着跪倒后并不低头,只是贪婪地望着向氏,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似的。荣雨田对大汉喝问道:“金六,你可认识这个女人?”那大汉点了点头说:“认识,她就是七涧桥的向氏!”荣雨田问:“你对她可有瓜葛?”大汉嘻笑了一下,带着轻狂的口气说:“她与小人有奸……”,“胡说!”荣雨田大吼一声指着大汉说:“向氏一向清白,岂能与你有奸?”大汉似乎一怔,但立刻恢复了镇静说:“大人息怒,向氏不但与小人有奸,而且我二人通奸已经二年有余了!”向氏此时羞愧、愤怒交织在一起,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只纤手来指着大汉说:“无耻恶棍,我何时见过你的面,大堂之上你竟敢诬陷妇女,你、你、你不怕遭天谴吗?”那个大汉见向氏恼怒之时更加有一番风韵,更加轻狂放荡,竟挪动着身子,向向氏靠拢过来,嘴里喃喃地说:“我的美人,我已全部招供了,谅你也隐瞒不住,不如实话实说了吧!”荣雨田这才插话问道:“向氏,你还有何话讲!”向氏把脸转向荣雨田说:“大人休听他一派胡言,民妇实在不认识他!”荣雨田把向氏丢在一边又对金六说:“金六,你把如何与向氏通奸,又如何鞠海父子的事,详细招来!”金六顺从地应了一声:“是!”就像背书一样地讲起了他与向氏在二年前“勾引成奸”的过程。又说:“我二人两年来多次乘鞠海父子出外治病之机,在向氏房中通奸。一个月前,鞠海父子去华莹山给人看病,原定十天回来,小人就潜入向氏房中与其取乐。不料鞠海中途脚腕扭伤,先期回来了,在向氏房中发现了小人,幸亏当时我二人只是在说些情话,没有被他抓住把柄,小人借了个情由,蒙混过去,匆匆逃走了。那鞠海却起了疑心,把儿子也唤了回来,欲查小人踪迹。向氏恐怕事情败露,就与小人商议对策。小人不该起了杀机,与向氏约好,由她先将鞠海父子灌醉,夜间故意假做私奔,先将大醉中的鞠海引出门外,由小人伏在暗处一刀杀死。不料小人动手太猛,鞠海倒地声音过重,鞠安也被惊醒,出门窥探,发现了我二人的勾当。当时向氏伸手抱住鞠安,令他无法挣扎,小人又是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之后凶器如何收藏?”被小人包扎好,扔到七涧桥下的江水中了。“奸妇说了些什么?”她说既杀了人少不得就得咬咬牙,冒充清白之人去州里呼冤,也许能蒙混过去。”你却逃往何处?”小人企图沿涪江外逃,不想十天前在山谷中迷了路被捕头抓来,这也是鞠海父子冤魂缠绕,小人罪有应得。”你的口供可实?“句句是实话!”“当堂画押!”“是!”担任笔录的陈老伦已将口供录好,送了过来,金六看也不看就画了押。荣雨田将供状抛到向氏面前问:“你还有什么话说?”向氏到这时才明白,今天的审讯原来是知州大人早已布好的圈套。自己血海般的深仇未能伸报,却要以淫妇的罪名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她自知要想摆脱这场陷害是万万不可能了,她平日虽然十分善良贤慧,但性格却也十分倔强,把这幕丑剧看穿后,她心中反倒踏实下来了,决心以理抗争,至死不让荣雨田得逞。于是她挺起腰答道:“民妇冤枉!”荣雨田把惊堂木一拍说,“大堂之上,人证确凿,还敢抵赖!来人,掌嘴!”知州一声令下,行刑衙役立即跑上来,两个人将向氏双肩架住,另一个人用一块硬木板尺在向氏脸颊上左右开弓,一顿猛打。向氏本是个皮肤细嫩之人,怎禁得这木板拍打?只打了十几下已经皮开肉绽,满嘴是血,那高昂着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一下子垂了下去。荣雨田止住了行刑者,冷冷地问向氏:“你是招也不招?”向氏喘了一口气,把嘴里积淤的血块吐了出来,双眼一闭,一言不发。荣雨田又问了一句:“招不招?”向氏使劲摇了摇头,但已说不出话来。荣雨田大怒,喝令将拶子准备好,衙役们不敢怠慢,一付血淋淋的拶子掷在了向氏面前。向氏知道这是一种夹断手指的酷刑,但毫不惊慌,索性扭过脸去,不理睬荣雨田。荣雨田怒上加怒,吼道:“给我拶起来!”行刑衙役刚把拶子套到向氏手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收,收,给我加力地收。”向氏只觉得手上一紧,十根指就发起了一阵彻骨裂心的疼痛,顿时汗流满面,眼冒金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荣雨田喝令用冷水将她浇醒,看着她痛楚地出了一口气,混身不断抽搐,知道这次用刑过狠了,向氏已经难以支持,就示意衙役将拶子退下,继续追问:“你到底招不招?”向氏只觉得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疼痛,双手更是不敢曲张,其痛楚直连心腑,嘴里喃喃地说:“冤,冤……枉!”荣雨田把手一挥又要动刑,向氏心胆俱裂,急忙说:“民妇与儿媳周氏相依度日,若有奸情,媳妇岂能不知?只要大人把周氏找来,一问便清楚了。”荣雨田“嘿,嘿,嘿”一阵冷笑,说:“你以为周氏能帮你忙吗?恐怕也不尽然,来人,传周氏上堂对质!”向氏听说要传周氏当堂对质,心中一喜,她想“我待媳妇如同亲母一般,平日婆媳融洽,只要周氏一来,我的冤枉自然洗清了。”想罢不觉一阵轻松,连伤痛都似乎轻了一些。

向氏的娘家离七涧桥不远,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山村。其弟名叫向吉安,为人忠厚老实,一辈子勤勤恳恳务农为业,与向氏关系十分融洽,几乎每个月都让十九岁的女儿菊花去七涧桥探询姐姐。向氏每年也必回娘家住几天,姐弟团聚,常常有难舍难分之感。鞠家遭难后,向吉安曾几次去七涧桥要接姐姐回娘家住,但向氏一则不忍心抛却儿媳妇一人独守空房,二则一心为丈夫儿子鸣冤,恐怕拖累了弟弟,所以始终还住在七涧桥。荣雨田将向氏下狱后,向吉安急得团团乱转,但自己生性懦弱,不要说是打官司,就是和乡邻们吵上两句嘴,也要处处居于下风,到底应该如何办,他一时没了主意,正在为难之际,七涧桥的两位老先生到了。

向吉安慌忙把两位老者让进屋来坐定后不觉一阵悲怆,几乎哭出声来。两位老者好言进行劝慰并将七涧桥的乡亲们替向氏鸣不平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然后才婉转地问向吉安打算怎么办?向吉安只是絮絮叨叨地替姐姐喊冤,却说不出一个准主意来。两位老者见吉安实在太老实,就帮助他分析了案情,指出给向氏定罪缺乏物证,而人证也经不住推敲,鼓励吉安去知府衙门告状,吉安有些为难地说:“为姐姐伸冤告状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我这辈子没见过大世面,恐怕到了府里有理也说不清楚,那样岂不更误事吗?”两位老人也深知,要想推翻这桩冤案,绝非三言两语就能办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惊动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抚、总督。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官司让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输无疑。可是此刻替向氏鸣冤,又非由受害者的亲人出面不可,所以一时间也感到十分为难。几个人正在发愁,却听得里间屋传出一位少女说话的声音来:“这样大的冤枉怎么能忍得下去,我愿意代爹爹出头给大姑鸣冤。”声音刚落,里间屋的帘子就被掀开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从里间走了出来。只见她高高的身材,纤细的腰身,一张俊俏的瓜子脸白里透红,皮肤显得十分细嫩,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刚强智慧的光芒。两位老人对视了一下,把惊异的目光转向了吉安,向吉安急忙介绍道:“这是小女菊花,今年十九岁,林野人家少调失教,不懂得规矩,请老先生见谅。”菊花不待父亲介绍完,就说:“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铸成的,要想说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自古道‘官官相护’,告到府里也许还被驳回,那时就得往省里藩台,抚台大人衙门去告,若再被驳回,还得千里迢迢去京城都察院喊冤。爹爹年纪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待我像亲女儿一样,我若不出面替她鸣冤,实在负了她十几年对我的恩情。请老伯放心,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面前,我也绝不躲藏。”“好!”两位老人一起称赞,他们想不到一向老实的向吉安竟会有这样一位聪敏泼辣的女儿。于是,两人详详细细地向菊花交待了一番,并代她写好了状子,最后把七涧桥乡亲们凑的三十两银子硬塞到菊花的手中,才告辞出来。

腊月天气,川中平原也进入了寒冬。夜来降了一场小雨,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冷空气凝聚成一粒粒的小冰碴,斑斑驳驳地给竹林、桔树桂上了一层薄霜,放眼望去,绿色的山岭上点染着片片白霜,一簇簇一团团宛若开放的梨花一般,景致别有一番情趣。清晨,山间小路上的白霜还没有让人踏过,弯弯曲曲的白色一直伸向山的背面。向菊花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拿着一把旧雨伞踏上了去府治的路程。向吉安在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几岁,他知道女儿此去风险多于顺利,遥远的路程,并不平静的世道,使他担心女儿在路上受到强人的劫掠。那门庭深似海的官衙,惯于营私舞弊的官吏,又使他担心女儿在公堂上遭受凌辱。在菊花动身前,他整整一个通霄没能入睡,凭着自己四十年的生活阅历,替女儿想象着告状途中可能发生的桩桩意外,想一点嘱咐一点。孝顺的女儿虽然明天就要上路了,却一直陪着父亲,劝慰着,宽解着,用自己一颗青春少女的心,驱散着父亲的忧愁。此刻,父女俩并肩走在山道上。也许是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谈起,也许是昨天一夜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父女俩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默默地走到了村头。菊花停下步来,深情地端详着父亲说:“已经出村了,您老人家回去吧!”向吉安眼里盛满了泪水,颤声说:“孩子,爹爹对不起你,让你这样年龄,就抛头露面……”菊花赶紧打断父亲说:“爹别说了,替大姑鸣冤本来就是女儿应办的事,女儿走后家中没有人照料爹爹,饮食起居还望您多多保重。等孩儿为姑姑辩明了冤枉,再来伏侍您老人家。”向吉安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说:“愿我儿早去早回,为父在家中听你的好消息。”菊花说:“爹爹放心,女儿此去多大的风险也敢闯,多大的官员也敢见,不把姑姑的冤枉说清,就绝不回来见您。”说罢已经曲膝跪了下去,向吉安把她搀扶起来说:“我儿要处处留神,处处保重,我们向家的事全靠你了。”太阳出来了,好似一个红红的火球,在东方群峰的空隙处冉冉上升,山道上竹林间桔树上的薄霜化了,变成一滴滴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山路弯弯,林木森森,青峰苍翠,菊花背着包袱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山天相衔的小路尽头。

大约已正时分,从嘉陵江上游来了一列威武的船队,在四艘虎头兵船的引导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码头。船刚刚停稳,那宽阔的甲板上就张起了青龙华盖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齐的官员,簇拥着一位身穿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的中年官员走上岸来。江岸上队列整齐的八旗兵丁齐声高呼“参见总督大人!”那位中年官员歉和地点点头,抬手向士兵们致意。这位官员就是接任不久的四川总督黄宗汉。自到四川以来,黄宗汉一直忙于公务,没有时间四处闲游,今天到钓鱼城来,也并不是专程游览,而是听说这钓鱼城位辖嘉陵、涪江两大水系,乃川中的军事要塞,南宋时期抗元名将王坚,曾在这里元军,坚守孤城三十六年未被攻破。黄宗汉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已看出目今朝政日衰,各国列强觊觎中国领土已久,早晚有大兴刀兵之险,如果战事起来,四川一省丰足,可保半个中国没有粮秣之忧,但如何保住四川呢?他曾动了,不少脑筋,今天专程从成都赶来,就是要实地勘察一下钓鱼城的地理形势。本来此次出行,并不想惊动若干官员,只是通知了重庆府,准备轻装从简察看一番就算了。没想到重庆府报告了巡抚,巡抚不敢怠慢,立即通知藩臬两司,这样一来整个四川省都被惊动了。臬台大人亲自前来布署警区,抚台、藩台同时赶到重庆迎候。黄宗汉哭笑不得,只好劝回了抚台、藩台,但臬台乃是负责一省刑狱治安的官员,仍被巡抚强令留下陪伴总督。重庆知府,合州知州都随同前来,黄宗汉的总督衙门却只有一位最受黄宗汉器重的幕僚李阳谷随行。

从山上下来,虽然山道崎岖,但风景十分秀丽,黄宗汉边走边观赏风景,倒也不觉得十分劳累,倒是陪同前来的重庆知府由于年纪大了,步履艰难,渐渐落在了后面。紧随着总督左右的只有四川臬台卢道恩,合州知州荣雨田及陪同前来的幕僚李阳谷。

正行走之间,黄宗汉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冤声,这声音凄切、悲怆却又十分响亮,把黄宗汉等人都听得愣住了。最感惊惶的是合州知州荣雨田,他暗自思忖:“山上山下的路口都早已被严密封锁,禁卫军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得何等严谨,怎么会让一个女人混到总督大人的必经之路上了呢?”正自诧异,前面开路的军丁似乎事先已接到了暗示,挥动皮鞭,狠狠地照着一位跪在地上的少女抽去。只听喊冤人一声惨叫,荣雨田估计再倔强的人也要仓惶逃走的,但定睛一看,那个喊冤人却任凭皮鞭劲抽,只是不肯移动半步,再一细看,差点没吓得喊出声来。

向菊花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几个月的奔波劳碌,除了甘挨各衙门的鞭子和大板外,她没有听到一位官员说过一句同情的话。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伤痕,一张十分讨人喜欢的俊俏的瓜子脸也变得又瘦又长,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有神。此刻她跪在道旁,衣服已被皮鞋抽破,白晰的胳膊上留下了长长的鞭痕,那张几经抄写的状纸被她紧紧地护在胸前居然没有一点损坏。

两个月后,黄宗汉早把钓鱼城这桩拦路喊冤之事忘了个干净。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又是初次涉足四川,他感到这个天府之国实在很难治理。从抚台到藩臬两司似乎都有点像那燃烧得十分旺盛的火盆,使人感到热烘烘的却绝对不能挨得太近。府道州县官员,又都处处阳奉阴违,把你颁布的政令喊得挺响,却没有一处实实在在的执行。偌大一个四川省,可信任的官吏竟一个也没有,顾盼四周,只有一位自己带来的幕僚李阳谷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他感到十分郁闷。这一天成都几位名士在望江楼聚会,硬拉黄总督前去助兴,黄宗汉不肯拂了这些名流的好意,勉强前往应酬,不想酒席宴中,几位少年名士题诗抒怀,大大增加了他的兴致,竟然开怀畅饮,直到傍晚才离席回府。

总督的大轿只要在街上一走,那些鸣锣开道的卫卒就会不客气地把沿途的老百姓都驱赶到院子里去,因而一路无所阻拦,直奔总督私宅。黄宗汉在轿中微闭双目,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轿子猛一颤动,停了下来。刚要发问,却听见一个女子悲戚的喊冤声。这声音高昂尖厉,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这时,开路的军卒已抡圆皮鞭向喊冤者抽去,黄宗汉在轿中听到了“啪啪”的皮鞭响和女子的呻吟声,他心中一动,信手撩起轿帘向外观看,只见一位少女跪在街心,清秀的脸上带着鞭痕,却依然挺身长跪不肯起来。“这不是在钓鱼城拦路喊冤的向菊花吗?”黄宗汉从那倔强的身躯上认出了这位少女,立即喝令“住手!”开道的军丁停下手来,有点惶恐地望着总督。黄宗汉却下令让告状者前来回话。向菊花没有挪动身子,只是轻轻地叨念着:“请总督大人替民女作主。”黄宗汉问道:“向菊花,你前次在钓鱼山拦路告状,本督已将你的案子发往按察使衙门审理,怎么今天又来拦路喊冤,莫非想再得两缗钱吗?”向菊花满脸泣泪,声调凄凉地回答:“小女的姑母身受奇冤,合省之内没有一位清官肯替朝廷维持公正,所以小女不得不冒死告状,那里敢为几缗钱惊动总督大人?”黄宗汉道:“你说全省没有一个人主持公道,难道按察使衙门也徇私舞弊?”向菊花愤愤地说:“小女不敢妄自非议官府,只是姑母遭冤,按察使竟与州府官员一道强压民女,不准告状,总督大人把案子发下,不过是让小女多遭一顿毒打而已。”黄宗汉这才注意到菊花的脸上留着条条鞭痕,衣衫褴褛印着块块血痕,心中不觉一阵凄然。他感到如果没有奇冤大恨,这位十几岁的少女绝不会冒着风险,两次拦路鸣冤,他也暗暗埋怨自己,陷身子公务之中竟然没有追问一下臬台衙门审理的情况。低头看看菊花那憔悴的面容,血迹斑斑的衣服,一股愤懑油然而起,当即叫过旗牌官,把自己的一只令箭交给他,吩咐道:“你拿着我的令箭,带上这个喊冤的小姑娘,再到臬台衙门去一趟,责令卢道恩限期破案,若再断得不明不白,本督必上本弹劾于他!”旗牌领命拉起菊花二次奔按察使衙门去了。

黄宗汉一路上思绪翻滚,他突然想到,四川吏治十分荒驰,如果能抓住这个案子,把冤情剖白,正好可以革掉一批贪官污吏,一振四川的风气。只是这个案子由州到府,由府到省,经过一道道的衙门,如果自己不掌握实际情况,恐怕一辈子也搞不清。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以此为突破口杀一警百,震动四川。而搞清这个案子靠谁呢?他想起了那位亲信幕僚李阳谷,觉得只有他能替自己分忧了。因此,回到衙门后,没有歇息,就传李阳谷进来密谈。他介绍了向菊花两次告状的情况后,郑重地说:“查清此案,乃整饬四川吏治的根基,本督欲将此事委托先生办理,还望先生鼎力协助。”李阳谷本是知县出身,对民间及官场的事情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对于审理大案、奇案颇有经验,听总督介绍后,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十分难办的差事,但他这个人性情十分耿烈,主持公道,好打不平,所以并没有推辞,只是请求道:“大人既降此重任于学生,阳谷敢不竭尽全力以报知遇之恩?但要查清此案,绝非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请大人准学生微服私访,以尽快查清实底。”黄宗汉当即允诺,李阳谷附在黄宗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黄宗汉连连称赞,当即准许李阳谷照计而行。

当天晚上,总督衙门接连抬出了四乘软轿,每乘软轿前都有一名提灯引路的书僮,而灯笼上都写着一个“李”字。软轿抬出后,分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走去,而且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也奇怪,每一乘轿子出来,只要走出半里路,后面就有一名在总督衙门附近做买卖的小贩,紧紧地跟随下去。更为奇怪的是,这四乘小轿出得府去,并不停留,只是沿着成都的大街小巷一通乱转,最后才抬到青羊宫附近的一座简陋的宅院门前停下。轿帘掀开后就更使人莫名其妙了,原来都是空轿,紧紧跟随在轿后的小贩一个个瞠目结舌。原来这些小贩都是臬台衙门派出的公差。臬台给他们的暗令是盯紧李阳谷,把他的一举一动及时报给臬台大人。而老谋深算的李阳谷已经料到总督两次接下向菊花的状纸,一定会引起臬台衙门的疑虑。在这个节骨眼上,总督连夜把自己请进府去,无疑会使人意识到是要委托自己缉查此案。如果臬台审案有私,就不会不对自己有所戒备,甚至会派人把自己暗中监视起来,那样,不但设想好的缉查活动要受到干扰,甚至可能遭受监督者的暗害。为了摆脱臬台衙门的监视,李阳谷使出了这个疑兵计,果然把监视他的人引走了,就在那几乘空软轿在成都城内乱转的时候,李阳谷已经化装成一位老仆,大模大样地从总督衙门后门出来,离开了成都市。

派出李阳谷以后,黄宗汉越发感到孤单。一连几天,他连料理正常公务的心思都没有了,想想四川境内官场上互相勾结、营私舞弊的状况,他的心境十分沉重。这一天听说朝廷派自己熟识的何绍基出任四川学使,而且已经到任了,心中十分高兴,吩咐立即备轿前往学使府拜见老同僚。谁知来得不凑巧,何绍基已被巡抚请去游览峨嵋山了,真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去,黄宗汉闷闷不乐地下令打道回府。此时正是上午申正时刻,总督的大轿在返回府衙时,没有走来时的大道,而是从另一条路行走,这条路正好要经过按察使衙门。黄宗汉想,合州人命案已经正式发按察使衙门好几天了,不知审理结果如何,何不乘此机会进去看看。于是通知轿夫,在按察使衙前驻轿。

四川按察使衙门,是一处令人眩目的所在。高大的辕门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府衙的正门就在广场的尽头。五间显得十分雄伟的黑瓦歇山式房屋,给整个衙门增加了庄严肃穆的气势。大门前一对八字大照壁,浮雕着獬豸、雄师和猛虎,那张舞爪的形象令人望而生畏。透过大门向衙内张望,只见写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高耸于大堂之上,于威严之外透出了一种森严的气氛。今天,正当臬台衙门开审之日,辕门前布满了守卫的军丁,只见他们横眉立目,带着一股杀气。过路老百姓们,深知臬台衙门前不是好走的地方。一个个息声敛气,悄悄地绕道而行了,所以偌大一条街道竟没有人走动。

黄宗汉的大轿在辕门前刚刚停下,就有两名旗牌官凶神恶煞般地走过来吼道:“什么人,竟敢在臬司衙门前停轿。”黄宗汉这才想起,今天自己是私自出访故友,并没有打着仪仗执事,而总督的大轿上又没有标记,难怪旗牌官咆哮了。正要掀起轿帘答话,那守护军丁竟等得不耐烦了,一鞭子抽到了大轿上,还厉声喝斥道:“还不赶快滚开!”小小按察使差役竟敢如此狂妄,连总督的大轿都敢驱赶,那平民百姓到这里该受多少欺凌就可想而知了,黄宗汉一阵愤怒,在轿内喝喊了一声“无礼!”挥鞭打轿的军士一怔,正要发问,总督府的两名中军旗校已经抢到前面擒住了他拿鞭子的手,吼道:“大胆,总督大人在此,你竟敢持鞭行凶!”守卫军丁们一听是总督到了,一个个吓得变了颜色,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黄宗汉从轿里走出来,满脸怒气,那种威严实在令人战栗。他对中军旗校说:“将这名军卒押起来,从重发落!”说罢,转过头去对跪在地上的守卫军丁说:“骄横跋扈,狐假虎威,平日趾高气扬,欺凌百姓,才有今日之举,还不给我滚下去听候发落!”那班军丁哪个还敢声张,答了一声“喳”,一个个灰溜溜地退了下去。黄宗汉整整衣冠,倒背着双手,气哼哼地向大门走去。谁知走到门前,却出来一位红脸的军校,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后,说:“请总督大人留步!”黄宗汉说:“难道本督连一个小小的按察使衙门也进不得?”那位军校答道:“衙内正在会审要案,按察司重地,会审期间按律不管那级官员到此,皆可挡驾,奴才不过是循例而已。”黄宗汉更加恼怒,问道:“什么要案?”军校答道:“合州命案!”黄宗汉说:“本督正为此案而来,快快闪开!”说罢用手轻轻一推,就将拦路军校推到了一边。总督府旗牌忙走过来吩咐道:“闲杂人等闪开,门卫诸军校不必禀报,总督大人只是前来听听审讯情况。”门卫们哪个还敢阻拦?眼见得黄宗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

大堂之上,气氛森严,按察使卢道恩正襟危坐于首位之上,两旁八字形摆开两排公案,坐定十余位四川省刑狱官员。大堂之下跪着一位满脸血污、鬓发紊乱的瘦弱女子,看她脸上皮肉破裂,想是已被多次掌嘴,但从那满含悲愤的眼神看,这位倔强的姑娘并没有半点屈服。

卢道恩已经听见了辕门前的喧哗声,但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总督大人虎着脸走进公堂,不觉一阵惊慌,赶忙起身迎接。黄宗汉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中断审讯。但这个示意却不管用了,全体鞫审官员一齐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喊道:“参见总督大人!”黄宗汉冷冷地说:“我叫你们不要停止鞫审,谁要你们起身相迎。”说罢龙行虎步走上正座。卢道恩急忙让位,黄宗汉一把扯住了他说:“只须给本督搬把椅子来就行,你还坐正位!”卢道恩连称不敢,黄宗汉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虚礼?”卢道恩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住,早有一名亲随校尉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臬台座位的上首。黄宗汉一屁股坐下,吩咐道:“接着审!”众位鞫审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尴尬相。黄宗汉捅了卢道恩一下说:“卢大人,审哪!”卢道恩似乎刚刚醒悟过来,说:“对,审,审……”“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打破了公堂上的尴尬局面。一位留着三绺长髯的鞫审官指着向菊花问:“向菊花,你说你两次拦路呼冤是不是颠倒词讼、诬告本官?”向菊花昂头答道:“民女所诉句句实情,怎说是诬告本官。”又一位陪审官立即咆哮如雷吼道;“向氏杀夫一案,人证凿凿,合州县、重庆府、臬司衙门,三级复审,俱无破绽,你却偏偏为淫妇鸣冤,状告全省刑狱,这不是诬告是什么?讲!”向菊花用手抹去了从嘴角沁出的鲜血。抗争道:“合州知府将我姑母定为剐罪,仅有一个人的口供为凭,没有一样物证。如此一件人命大案,仅凭一个人的口供就匆匆结案,岂不过于草率?”菊花的声音没落,又一位浓眉大眼、一脸横肉的官员喊道:“无礼!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狡辩,分明是有人指使你诬告有司,看来不加厉刑你是不肯招认,拉下去,再掌嘴二十板!”两旁衙役发出一阵威喝,把菊花拖下去,抡起大板就打。菊花的脸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下子一板下去就溅出一片血花,两颊的嫩肉一块块绽起,鲜血淋漓中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菊花痛苦地呻吟着,却并不求饶。黄宗汉实在被菊花的倔犟惊呆了,他伸出手来制止住了行刑衙役,左右顾盼了一眼说:“这位少女不远万里前来告状,想来必有冤情。看她孤身投状,伶仃可怜,尔等理应多加体悯,容她把冤情诉尽才是正理,为何动辄施以苦刑?在一个柔弱女子面前,乱施淫威,难道就不怕遭受非议吗?”那位下令施刑的官员道:“四川民风向来刁顽,此女多次往返重庆、成都到处投状,显系无耻讼棍,不施刑法,谅她不肯认罪!”黄宗汉冷笑一声说:“一个十九岁的黄花弱女如果都成了讼棍,四川岂不人人成了盗贼?”卢道恩赶紧应合道:“总督大人言之有理,卑职绝不再施刑法就是!”黄宗汉说:“卢大人主管一省刑狱,这个案子还是由你决断才好!”卢道恩擦了一下汗水说:“遵命!”但说完后并不表示新的意见,只是不断视着坐在两厢的陪审官员。陪审官员们似乎领略了臬台的意思,一个个望天的望天,搔首的搔首,还有两个人索性闭目养起神来了。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公堂突然静了下来,使审讯的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

黄宗汉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所有的陪审官员,对这个案子的实质已经有了定见。等了一袋烟功夫,仍不见大堂之上有一点声息,他才站起身来说:“看来这个案子实在难审得很。你们为什么只将这个女孩提上堂来审讯,却不传人证与她当面对质呢?卢大人,不是还有一个奸夫押在狱里吗?何不提上来,让他驳斥这个少女的诬告呢?”卢道恩想不到总督会有这一招,他暗暗埋怨自己刚才失策,只得恭谦地说:“总督大人言之有理,来人,带奸夫!”随着卢道恩的一声传令,黄宗汉把剑一般的眼光迅速扫向两厢,见陪审宫中有的人脸上现出了惊惶之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似乎带着千钧压力,使卢道恩的脸上也微微现出了一点惊恐。

奸夫被四名健壮的衙役押上来了,黄宗汉从他一进入大堂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这个“奸夫”,体格健壮,步履正常,一双牛眼透出贪婪、轻浮及蛮横的光芒。再看他的脸色,红光满面,似乎保养得不错,身上肌肉丰腴,有点发福的趋向,通身上下虽然穿了一件旧囚衣,却不见半点伤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谁也不相信他竟是一个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黄宗汉一股无名之火从肺腑间升起,厉声斥问道:“你就是与向氏通奸的无赖吗?”那“奸夫”嘻皮笑脸地答道;“正是!”黄宗汉说,“你连伤两条人命,居然还如此轻狂,看来没人教训过你,来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责八十棍,再来审问。”衙役们遵命把“奸夫”拖翻在地,抡起大板就打。只打了两三下,那“奸夫”已经杀猪般地叫喊起来。黄宗汉越发恼怒,掷下火签喝道:“加力打!”那“奸夫”扯着噪子喊道,“你们骗人,你们以前明明告诉我不受刑,今天为什么又要打我?”话音刚落,卢臬台已经怒火万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给我乱棒打死!”黄宗汉却摆摆手命令行刑者停下来,追问道:“谁告诉你不受刑?你在狱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勾当?还不从实招来!“奸夫”这才感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抬起头来求救似地看了卢道恩一眼,而卢臬台却低垂着头,没让他看见眼色。黄宗汉见“奸夫”把一双牛眼只在四周乱转,知道他是乱了方寸,又大吼一声:“你们还不给我痛打这无赖。”行刑衙役为讨好总督,把大板立起来,抡圆了就是两大板,这么打实际上等于把大板变成了棍子,立刻把“奸夫”打得头破血流。这个“奸夫”虽然体格健壮,却十分不禁打,只这两板就打得他不断讨饶,拼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黄宗汉下令停了刑,追问道:“你是怎么进了合州狱的。”那“奸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墙进去,撬开姑娘绣房将姑娘奸污,谁知这位姑娘性情倔强,第二天就悬梁自尽了。合州县将我缉拿归案,要问成死罪。后来有一位姓陈的书吏来到狱中,要我自认与七涧桥的向氏通奸,他许我在公堂上对质以后,免去死罪,在狱中好吃好喝,养老送终,还发誓只要我照他教的话在公堂上对了质,从今后永不受刑罚之苦。小人为了活命,只得应允,在合州过了一堂以后,果然处处受到优待,没有挨过一板子,谁知今天他们却满不认帐了,打得我好苦哇……。”“奸夫”金六的话讲完,整个公堂为之惊愕。黄宗汉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转向卢道恩说:“卢大人,你还有什么可问的?”卢道恩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说:“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级刑狱,竟然断出了这样一个糊涂案,实在令人可笑啊!可笑!”他的笑声刚刚落下去,陪审官员中就闪出一个人来,他深施了一礼说道:“总督大人断案如神,令卑职钦羡,只是这合州命案并没结束。如果向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是谁呢?请总督大人明示。”黄宗汉不满地反讥道:“依你说来,只因为凶手未曾抓获,向氏的冤枉就不该昭雪了吗?向菊花的投状就算诬告有司吗?金六就该供养在狱中享福做乐吗?”那官员道:“由于凶手未获,昭雪向氏之冤就为时过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诬告还待详查,金六诬指之事是真是假还须当别论。”黄宗汉给这位陪审官一顶,居然也觉哑口无言,只得下令将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狱中严加看管,待拿获凶手后再行论处。又嘱咐道:“向菊花系孤弱女子,屡遭酷刑实为可怜,从今后不得对她乱施刑罚。对陈老伦、荣雨田也须着意监视,不令其暗中串供。”审到这里,黄宗汉虽然觉得不太过瘾,但凶手未获,证据不足,也只好如此。他暗暗地说:“李阳谷哇李阳谷,审清此案,拿获凶手,整饬四川,全看你这一行了。”从成都到重庆,有两条路可通。陆路多山,水路则要经过不少险滩,所以一般人都宁愿多绕一些路走陆路,也不敢冒覆舟之险。李阳谷却偏偏选择了走水路,这是因为一则水路可以节省几天路程,二则能够逃避开官府的耳目,免得自己的私访受到干扰。现在他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携带的两位随从,一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家人李义,一名是总督的武功高强的护卫。一路上水顺风正,船走得十分平稳。李阳谷是细心人,晚上泊船总找船只少的地方停靠,而且除买些酒菜外,绝不准上岸闲逛,因此,这条不起眼的船很少引起人注意。四川的水路天生就是山青水秀,美不胜收。但李阳谷从未登上船舱观赏过风景,就这样小船急匆匆地行驶了半个月,终于默默地在重庆码头停靠住了。李阳谷嘱咐二位随从,到了重庆后不可轻易招惹是非,少说话,多观察,一切按照自己的布署行事。嘱咐罢了,才缓缓地从舱内出来,迈着轻松的方步走上了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运货的、上下船的、接人送客的,以及一个挨着一个的出卖竹席、编织品和时新果菜的,熙熙攘攘,乱乱哄哄,一看就是大型商埠。李阳谷穿过人流,向码头外挤去。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前面人群一阵喧嚷,再一看不少老百姓纷纷向两边让路,几名公差手持木棍驱赶行人,后面跟着一位管家,手持一个华丽的大红贴子,匆匆走来。李阳谷暗中思忖道“这一定是重庆府派人接客去,我还是远远回避的好。”于是对二位随从使了个眼色,就不露痕迹地混在了躲在两侧的人群中。谁知那位管家似乎有点和他过不去,竟径直朝着他隐身的地方走来。李阳谷正自诧异,那位管家已经在自己面前站定了,笑嘻嘻地说:“李大老爷,道台大人命小在此迎候,大老爷何故跚跚来迟?”李阳谷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慌忙推脱道:“小人姓吴,乃是个过路的商人,平素与官府没有任何来往,何以敢称什么大老爷?”那位管家仍然笑嘻嘻地说:“李胡子,李大老爷,您那部大胡须谁不知晓?小人虽与大老爷初次相见,但您的声名却早已远播四川了。您奉制台大人的钧令前来缉查合州命案,重庆府为之欣喜。但这件事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查清的,大老爷何不先到道署落脚,我家老爷愿意鞍前马后,替大老爷微尽地主之谊。”李阳谷下意识地摸了摸颌下那浓密的胡髯,心中暗暗责备自己过于大意,竟没有把胡髯剃掉。但他仍然十分镇定,对来人笑了一下说:“管家真是慧眼,我确是李阳谷,但此次来重庆仅是为了收讨一点私债,所以不敢把真名实姓说出来。至于什么合州人命案,李某并不知晓,也不敢问津。请贵管家多多拜上道台大人,就说李阳谷一介离任知县,不敢惊动他的大驾,改日有空,定当登门拜谒。”说罢,拱了拱手,对随从说:“走吧!”那位管家哪里肯依,半跪下去哀求道:“小人奉命来请大老爷,倘若您过门不入,道台大人必将责怪小人不会办事,怠慢了大老爷,叫小人怎生交差?况且我家老爷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地置酒相待,大老爷难道忍心辜负他的敬贤之意?”李阳谷摇了摇头说:“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替我多多道谢也就是了。”管家却直直地跪着不肯起来,并回头向军丁努了一下嘴。军丁们会意,不知从哪里牵了三匹马来。管家接过缰绳说:“三位上差的马匹已经备好了,还望赏脸。”这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要搀扶李阳谷上马。李阳谷心中暗想:“奇怪,我们三人离开成都是何等隐秘,怎么他们连我们一行的人数也那么清楚?好像我们这一路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走似的,看来想悄悄地私访是不行了。与其那样,倒不如去道台衙门会会这位知府,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通。”想到这里遂不再推辞,拱手谢道:“承蒙道台大人错爱,管家盛情,李某只好遵命了。”管家大喜,将李阳谷扶上马去,径直向道台衙门而来。

重庆知府杜光远似乎已经料到李阳谷一定会来,早就在府衙门前恭候了。看见李阳谷的坐骑,他慌忙迎上前去,恭谦地施了一礼说;“李大令光临敝衙,无尚荣幸,杜某得瞻丰容三生有幸。”李阳谷也滚鞍下来,以下属参拜上司的礼节,拜了下去。杜光远哪里肯受,伸出手来搀扶,并趁势亲昵地搀着李阳谷的手走进二堂会客厅。

当晚,李阳谷被安排到驿馆安歇。重庆府给他准备的住处十分讲究,驿馆人员对他分外客气。李阳谷表面上不卑不亢,刚刚打过初更就推脱舟楫劳顿,熄灯安歇了。但他心中有事,岂能入眠?仰卧在床上把一天来发生的怪事细细回味。他不明白重庆府怎么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他也捉摸不透杜光远把自己奉若上宾的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他不断地思索着杜光远与自己接触过程中的每一句话,其中除了点明重庆府已洞晓自己川中之行的来意外,似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与合州命案有关的话,只是不断介绍重庆的山水风景,并殷勤建议在重庆多住几天。这里莫非有什么奥妙?忽然,他意识到这是有意拖住自己,以便在合州堵塞漏洞,使自己查不出破绽来。李阳谷心中一阵焦急,决计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火速赶到合州,不容敌手从中做伪,月亮已经悄悄地移到了西边天空,今天正是五月望期,月光似水,把室内磨砖地面洒上了一层轻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风吹拂,树影婆娑,却是异常的寂静。李阳谷明白,这万籁寂静中,正孕育着一场刀光剑影般的明争暗斗,他的心不觉一沉,知道自己此刻确实钻到风头浪尖上了。

第二天,不管杜光远怎么苦苦挽留,李阳谷坚决不在重庆逗留了。杜光远知道他去意已决,只得说:“既然大令执意要走,本府再强留不放就不甚礼貌了。只是重庆的几位名流久闻先生大名,已在枇杷山设了一桌酒宴,定于今晚请先生与他们聚会一次,我见众人盛情难却,就冒昧地替您应承了,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赏脸光顾。本府今晚替先生备好行李,明天一早上路如何?”李阳谷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允,并再三叮咛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杜光远频频答应,客客气气地把李阳谷送出府衙大门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李阳谷回到驿馆,开始推测今天晚上宴会的吉凶。他明知自古以来宴无好宴,也许这场宴会就是一座龙潭虎穴,但事已至此,不按时出席恐怕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再坚留数日,那样可就把大事耽误了。“去,一定要去,只是要处处留心”,李阳谷主意已定,索性倒在床上睡了一个痛快觉,直到黄昏才爬起来。这时知府派来的软轿已经在门前等候了。李阳谷草草梳洗了一下,吩咐二位随从在家等侯,如果自己二更不回来,就速速离开驿馆回成都报信。但二更以前却不要露出慌乱的神态来,叮嘱已毕,起身登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前往枇杷山赴宴了。

交更以后,月色更加明丽,座中几位老先生都有疲倦之意,杜光远及时撤席,大家执手道别,居然有依依惜别之感。在回归驿馆的路上,李阳谷嘱咐轿夫慢行。重庆的街道多是山路,路面时而平缓时而陡峻。月光虽然明亮,但狭窄的道路两侧长满密密的树木,树荫遮住了月光,道路显得幽深而黑暗。“月黑风高夜”,“杜光远莫非要在半路上对我下毒手?”李阳谷忽然紧张起来,他后悔没让那位会武的随从跟随。这时再向轿外观望,黑路漫漫,曲折蜿蜒,好像并不是来时走过的原路。万籁寂静之中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很明显就是追着轿子来的。轿夫似乎早有准备,听见马蹄声,走得越发慢了。又走了数百步,后面传来了一阵喝喊:“李先生请留步!”李阳谷意识到一定是重庆府事先策划好要在这里对自己下毒手了,心境反倒坦然。他令轿夫停下轿来,沉稳地掀起轿帘。只见这里正处一个陡坡之上,路面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四周林密光惨,寂无一人,真是个行凶的好所在。停了片刻,后面紧迫而来的马匹就赶到了,黑暗之中只见几名武士手持利刃,翻身下马直向轿子跑来。李阳谷在轿内发问道:“什么人?”那走在前面的武士说;“您可是李阳谷大老爷?”李阳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来人向轿内张望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后面跟上来的人说:“果然是大胡子。”李阳谷心中又是一惊,正准备自卫,却见那几名武士一齐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台大人恐怕李先生路上有失闪,特派我们几人护送您回驿馆,不想我们与先生走岔了路,到枇杷山才知先生已经走了,护卫来迟还望见谅。”李阳谷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感激的口气说:“道台大人真是无微不至。”说罢吩咐起轿,武士们将马匹交与一个人牵引,其余几人紧紧地护住软轿,沿着山道走了不一会儿,就看见前方的大路了。月光如水,银辉满地,李阳谷放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由于刚才过于紧张,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回到驿馆,时间已近二更。李阳谷换了一身衣服,坐在窗前歇息。过度紧张以后,精神猛一放松困倦之意就袭来了。他感到疲倦,却又不想睡觉,脑子里仍然是方才那幕惊险的镜头。到现在为止,他彻底相信杜光远确无歹意了,心底又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他决定,待查清了这个案子后,一定要回到重庆,郑重其事地拜见杜道台一次,以谢他对自己的热情招待。这时,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阵脚步声,隔窗望去,只见一盏红灯引路,两名管家模样的人,携扶着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向自己的房间走来。灯光映照下,李阳谷认出这位老人正是方才在枇杷山陪自己饮酒的那位忠厚的长者,忙迎出门去以晚生礼节见礼。老先生谦诚地还礼,挽着阳谷的手走进屋来。

第二天李阳谷故意晚起了一会儿,起床后大声吩咐随从“准备行装,乘上午的船回成都。”临出驿馆前,还特地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知府杜光远,一封给重庆合府名流,委托驿馆差役转送,并千叮咛、万嘱咐说:“李某就要乘船回成都了,两封书信一定要送到,过几个月我还要来重庆拜会府台大人的。”然后又请驿馆派了两个人,帮助把行李送上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重庆。

船儿顺着江流向成都进发了。李阳谷一反来时的隐秘。久久地站在船头,背着手眺望两岸山景。江风吹起了他那长长的袍服,吹乱了他那满口浓密的大胡须。直到船离重庆二十余里了,他才回到舱中,匆匆地剃去了大胡子,换上一件普通农民穿的布衫。对两位莫名其妙的随从说:“再走一会儿找个平缓的地方我下船,你们二人仍旧留在船上,直回成都,禀报总督大人,就说我去合州七涧桥了,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向总督禀报私访结果。”两位随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李阳谷为什么要那样张张扬扬地离开重庆。

从水路登岸,李阳谷一路奔忙,悄悄地潜进了七涧桥。这个村子总共只有四十几户人家,但在合州郊区已经算是大庄户了。李阳谷扮做一位收买山货的行商,走门串户洽谈生意。山庄的农民,平日有些山货不知向何处去卖,见来了肯买东西的“老客”,自然十分欢迎。李阳谷买东西很少挑剔,给的价码又高,只一天功夫就与农民厮混熟了,一面看货讨价,一面闲拉乱扯,没费多大劲就从乡亲们嘴里摸出了合州百姓对错判向氏的极端不满。他与亲自到过鞠海父子被杀现场的人交谈,弄清了现场的状态;与向氏的邻居闲扯,知道了陈老伦派孙媒婆来七涧桥的经过,又与村中的老人聊天,了解到向氏一生贞洁无瑕的节操。后来他又进入合州城,在茶馆、饭铺四处留意查访,知道刑房书吏陈老伦一贯阴险毒辣,多次栽赃诬陷好人。找了孙媒婆,套出了陈老伦请她作媒的经过。又结识了州狱的—个小牢头,知道在向氏被下狱之前,陈老伦曾三次进入监狱,审讯死囚金六,不久后这个死囚犯就成了向氏的“奸夫”把这些情况归纳后,李阳谷对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已经了如指掌了。但是凶手是谁,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李阳谷心中有点焦躁,想到总督在省城翘首而望,再看看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他决定暂回成都,把向氏的冤情辩清,然后重下合州集中精力缉访凶手。

回成都时,李阳谷选择了陆路。由于心中有事,他无心游山玩水,所以走得很快,两天以后已经赶了二百余里路。这一天黄昏来到一个小小的集镇上。镇子虽然不大,但位居重庆到成都的必经之路上,凡是行旅之人,都得在这里打歇休息,因此倒十分热闹。李阳谷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住下,晚饭后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对于这种小镇风光倒也十分欣赏。回到客店后已经交更了。各个客房中烛光闪烁,有人在聚会饮酒,有人在对坐奕棋,还有一些商贩闲得发慌,凑在一起掷骰子赌钱,一座客店乱乱哄哄,使人无法入眠。

听到这里,李阳谷不觉喜出望外,他知道若不是旅涂巧遇,像这样偶然做案而又逃到千里以外的凶手,就是撒下天罗地网也难以抓获。凶犯近在咫尺,但如果稍一大意就会打草惊蛇,让他逃掉。李阳谷定了一下神,用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情,仔细地记准了醉汉饮酒的客房,然后慢慢地踱到庭院中,与接送客人的店小二搭讪了几句,这才信步走出客店,问清镇所的位置,飞快地赶到了镇所。这个镇子地理位置重要,一个小小的镇所竟有五、六十名军丁驻守,带班的是一名把总。李阳谷拿出总督大人的书信,讲明自己的身份,把总毕恭毕敬地听他的吩咐。李阳谷立即下令调二十名军丁,包围客店,务必将凶犯拿获。把总得令,干脆利落地布署好人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将罪犯捉拿归案了。李阳谷又下令请该镇派几名军丁仔细押解,限十天内赶到成都总督衙门销案,把总一一应承。至此凶犯落网,案情真相大白,李阳谷二十几天中只有这天痛痛快快地睡了个安生觉。

咸丰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四川总督亲自监审合州人命案。消息传开,成都的市民争拥着往总督衙门前看热闹。从三街六巷赶来的旁观者,挤满了总督衙门前的大道。辕门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一拨拨的下级军官不断地巡视着警备情况。辕门前摆下了两道木栅,拦阻着看热闹的市民,但人们不断往前拥,那沉重的木栅竟不时被挤进数尺,护卫军丁就挥动着皮鞭抽打站在前面的人,硬把木栅再推回原处。

卯时未到,辕门大开,总督、巡抚、藩司、按察使依次进入大堂。重庆知府杜光远、合州知县荣雨田,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参加会审。大堂上下从中军、旗牌、将校到站班军卒,无不面情庄重,就连那写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也显得阴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总督黄宗汉归坐后,面情庄重地环视了一下大堂,对坐在左右的陪审员拱了拱手说:“合州七涧桥人命案本属平常,然而全省官府审了半年多,倒把案子审麻烦了,本督屡闻民间对此案颇有不平之声,然而并无实据可以结案,幸亏四川各界父老、各级官吏同心协力,才使案情略见端倪。今日当堂会审,列位大人切不要以宗汉的意旨为是非,可以畅所欲言,认真审度,以使真凶伏法,黎民称快。本督虽为主审,并不想多说话,只以旁听为主,时候不早,开审吧。”总督即已下令,承审官员开始依次提审人犯,合州县先提亲夫犯向氏上堂,向氏当堂推翻原供。“奸夫”金六也揭出了陈老伦指使他冒充“奸夫”死咬向氏的经过。黄总督当场传令捉拿陈老伦归案。在威严的大堂上,陈老伦自知无法抵赖,只得承认自己贪图周氏貌美,又禁不住荣知州金钱禄位的引诱,才设下毒计诬陷向氏。黄总督当即下令革去荣雨田的功名,拘押听审。荣雨田连连呼冤说:“断定向氏因奸亲夫,不但有‘奸夫’金六当堂对质,还有向氏的儿媳周氏作证。”黄宗汉又发下火签传周氏上堂问话。周氏上堂后,不知案情已发生骤变,还是依着陈老伦教给的老供词,咬定婆婆与人通奸。黄宗汉问道:“你婆婆勾引奸夫可是你亲自看见的?”周氏答道:“是奴亲眼看见的!”黄宗汉又问:“何时发现的?”周氏道:“两年以前。”黄宗汉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既是两年前已发现你婆婆行为不轨,为什么当时不来出首,而致鞠海父子被无辜杀死?”这一追问,使周氏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宗汉道:“婆婆是淫妇,儿媳妇知情不举,岂能清白无瑕?且将这淫妇给我夹起来!”两厢军校一声威喝,将周氏抬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下,没容她翻过身来,那沉重的夹棍已掷在了脚下。周氏吓得战战兢兢,连呼饶命。

黄宗汉冷冷地说:“亲眼看见婆婆与人通奸,竟自无动于衷,贞妇洁女焉能做得出来?本督说你是淫妇难道还冤枉了你?”周氏说;“大人息怒,小女子实没看见婆婆与人通奸,都是我丈夫陈老伦让我上堂胡说的!”黄宗汉又把脸转向陈老伦问:“陈老伦,你还有什么话讲?”陈老伦连连叩头说:“都是小人一时糊涂,请总督大人从轻发落。”黄宗汉不再答理陈老伦,又顾盼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重庆府,按察使和藩台,问道:“你们看向氏的冤枉可以解脱了否?”重庆府已吓得混身筛糠般地战抖,按察使却毫无愧色,拱拱手说道:“既然向氏不是凶犯,那么真凶又在那里?”黄总督冷笑一声说:“臬台大人还要看凶犯吗?”转身对站班校尉传令道:“带上来!”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但臬台震惊,连藩台、巡抚也暗自不安。

不一会儿,那名的真凶已被押上堂来,黄宗汉拍了一下公案,缓缓地却满带威严地说:“陈龙,还不把你在七涧桥行凶的事从实招来?”那个名叫陈龙的凶犯,不敢抵赖,详详细细地说明了当夜杀死鞠海父子的经过。黄宗汉又出示了按陈龙口供在七涧桥下不远的山洞中取出的凶器——一把带着血痕的牛耳。当堂判定陈龙斩立决。

当校尉们把吓得半死的陈龙拖出大堂后,黄宗汉指着四川按察使说:“合州命案,脉络清楚,汝身为一省臬司,竟敢受贿枉法,还有什么颜面坐在审判席上?来人,撤座,摘去顶戴花翎。”校尉们立刻把按察使拖下公案,摘去冠戴,按倒在公堂之上。黄宗汉又转身对重庆知府杜光远说:“杜光远,你位居四品黄堂,无视国法,受贿贪赃,妄加罪名陷害贞洁之妇,乱施刑法,摧残教义节女,弄得四川民情鼎沸,犹自不思悬崖勒马,本督革去你的功名,按国法论罪,你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了吧?”杜光远慌忙离座,咕咚一声跪在大堂之上,叩头请罪。黄宗汉提起朱笔龙飞,风舞写出了一道谕令,当堂宣布:“陈老伦与周氏,夫妻狼狈为奸,妄加入罪,分判大辟及绞刑,秋后行刑。合州知州荣雨田昏愦无能,草菅人命,行贿营私,欺蒙上宪,拟处斩监侯。重庆知府杜光远贪赃枉法,败坏纪纲,革去官职;发配云南充军。四川按察使卢道恩执法不明,受贿渎职,着暂解臬司之职,回家听参。其余妄言谬加人罪者,查清劣迹,一律拟定充军之罪,决不宽贷。七涧桥民女向氏为人淑贤贞洁,遭人诽谤,身陷囹圄,倍受酷刑,即日昭雪,当堂释放,赉发库银五十两,养伤治病。向氏之侄女向菊花,侠肠义胆,甘冒风霜代姑鸣冤,贞烈可佳,着里中立旌表以彰其义举。总督府幕僚李阳谷精明干练,缉访案情历尽艰辛,且拿获真凶有功,暂署重庆知府之职,日后有新业绩,再行论功升赏。”谕令读罢,黄宗汉回过头去,问巡抚及藩台“本督所断当否请二公裁定。”巡抚及藩台赶忙起身,点头称赞。黄宗汉手捋长髯,静思了一会儿,猛一挥手喊声“退堂!”然后双手倒背,快步流星从侧面退出主座。巡抚和藩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抹去汗珠,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堂。

合州命案被审清了,断定了。四川人民齐声称颂总督明察,李大令精干。很久以来,在四川重庆、合州一带流传着一首民谣:“合州一朵云,盗案问奸情,如要此案明,须杀陈老伦。”实际上,黄宗汉在审理此案后不久,就调回京师任刑部尚书了。所在处置的人犯中,除周氏一人被绞刑处死外,陈老伦在狱中自杀,荣雨田被后任总督解脱了死罪,重庆知府充军后不到半年就被召调回来,又任了两任知县。看来,真正能被按罪伏法的,也只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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