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反面是什么?那肯定是死啊。
死的反面是什么?那可定是活着啊。
余华多聪明,明明写的是活着,却写尽了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
可他为什么不把小说题目定为《非自然死亡》,有噱头有悬疑,一看就能大卖。《活着》,有什么吸引人的?
因为他知道,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只有禅悟了死亡,才能明白活着。
余华对人的定义,肯定是群居动物。
你看,他就把富贵放在群居的世界里。他一开始的生活是闹嚷嚷的,吃喝玩乐赌PIAO的富二代嘛。
他的生活从来没有安静过,他是要在人群的喧嚷中活着的。
上天就给他开个玩笑——我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拿走,看你还活不活?
而且上天也没有耐心搞自然死亡那套,为了极快应验命题,几乎全安排非自然死亡,就杀你个措手不及。
一、第一个领盒饭的富贵他爹,死于摔粪缸。
富贵他爹是从拉屎出场的,也是以拉屎退场的。
富贵没有把家业赌掉之前,富贵他爹蹲在粪缸上拉屎,就是人生一大享受。富贵把祖上最后的一百亩地输掉之后,富贵他爹就没有福气享受这份拉屎的美好了。
家业还在的时候,他蹲在粪缸上,放眼所见都是自己的产业,最后那天,他放眼所见的都是输给龙二的产业。一个老人家,表面上再风平浪静,内心早已血压飙升,什么血梗脑栓的,就容易找上门,于是他就在粪缸上摔下来了。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这是《活着》里的第一场死。写得轻松,还带点幽默。有煽情吗?当然有。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富贵娘说的这句话,是《活着》里面的名言之一,它给富贵的人生画了一道分水岭——富二代的生活结束了,从此迎来的是苦难相随的人生。
闹嚷嚷的大群居生活结束了,富贵回归了他的小家。后来岳父过来带走了家珍,再后来富贵被抓去当壮丁,又一次加入大群居生活,只是这场大群居的经历是生死的较量。
二、第二个领盒饭的老全,死于战争富贵是在战场上认识老全的。老全是个老兵,在七个部队里待过,也逃过。富贵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当然也有老全的功劳。
但是,老全没那么好命。他是在一次扫荡中中枪死的,他死之前还去给死人堆里认识的人擦脸。
“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余华描写老全死的句子不多,也谈不上煽情。战火连天,大家都在保命,也确实没有时间去煽情。
但是,老全的死,对富贵后半生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我本来没有打算要写老全的死,后来一想,没有老爹的死、老全的死,不会有后面活下来的富贵。
老爹的死对富贵的“活”来说,是一次重大的转折。这个转折使富贵明白了,家财乃身外之物。老全的死,是一种命不由天的死。个人的生命在战争中,不如蝼蚁。
小说虽然没有明写,但这两次死别,给曾经的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换了筋骨。
输了家产,气死老爹,富贵能活下来,已是放下了身段、放下了对钱财的执着,他才能吃下后来的人生中无止境的贫穷。在战场中逃命,经历了堆叠如山的死亡,他才明白生命的单薄抵不过时代和历史的巨变,他才可能送走一个个亲人,继续活着。
三、有庆的死:煽情又荒诞在全书中,余华是非常偏爱有庆的。他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写有庆,并且在写有庆的部分,总能让人读到柔软,看到希望。
有多大的爱,就有多深的痛,写到有庆的死,余华老师很煽情。
有庆的死,突然又荒诞。
学校的校长,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老师把孩子们叫去医院献血。只有有庆的血型对上了,他们就插上针头,对这个孩子一顿猛操作,把孩子活活抽死了。
“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后来嘴唇也白了……我头晕,抽血的都头晕……有庆的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到地上,那人才慌了……心跳都没了……你真是胡闹。”一句胡闹,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一个同学就跑来告诉富贵“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富贵就跑去医院找儿子,找了几个回合。医生们都冷血,还责怪富贵怎么只生一个儿子。生命就像字母ABC,好像可以随便替代一样。
贴两段描写吧,全书中最煽情的两段描写,估计很多人看到这里的时候,是哭得上下颤抖的。
如果说老爹和老全的死改变了富贵的人生观,有庆的死,是直击他的心灵和情感的。富贵的人生从宏观的看淡转入到细致的剥离,这无疑是更痛苦的。
他不敢告诉家珍,把有庆埋在爹娘中间,还骗家珍说有庆在医院里治病,每天假装去城里看有庆。
当娘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有时候人的耐力很超意料。家珍猜到有庆出事,还让富贵背她去给有庆上坟。你以为她肯定会被击垮吧,她又硬生生地撑住了。
家珍能继续活着,其实靠的是一种共生力。前面讲到人都是群居的,富贵和家珍是群居体,他们需要依赖彼此的力量共生。家珍知道她这种时候不能走,富贵需要她,凤霞也需要她。
共生力是维系小家庭的纽带,在困难当前,往往这种力量会让他们纽得更紧。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家庭,这种共生力都是存在的,只是它未必被人发现。
四、凤霞的死:苦命,不仅仅是一个词哑巴凤霞能结婚,是全书中最让人振奋的章节。一个苦难的家庭,一个苦命的女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的人。而且那个人并不差,虽然是偏头,但是能干活能做事,还是城里人。最重要的是,他善良、老实。
不知大家有没有这样一种感受:有残缺的人,生活总是有不同的苦难。在他们的婚事中,也讲究“木门对木门,铁门对铁门”,他们的另一半也是有某一残缺的。他们的结合,是同病相怜、是兮兮相惜、是互相安慰。
哑巴配偏头,是余华老师给读者的安慰糖。前面太苦,含一含。
可惜,这颗糖太小,只甜了那么一下下。
凤霞死在冬天,“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产房一夜没有处来,医生问二喜“要大的,还是要小的?”后来凤霞生了个儿子,二喜急了:“我没要小的。”医生说大的也没事。结果这句没事说完才几分钟,凤霞就出事了。
下得特别大的雪,营造出一种悲痛的气氛。
二喜背着凤霞回家,把腰哭疼了。第二天雪还没有停,回到家珍身边的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好像天地也在为这个苦命的女子伤心,它们冰封了这个家,冰封了这个世界,冰封了富贵、家珍和二喜的心。
五、终于耗尽气力的家珍:安心地走了富贵觉得:“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安心,其实一种妥协。
家珍跟人生跟命运的一种妥协。
因为她知道,人斗不过命运,斗不过时间,斗不过上天的安排。
她只能在最后的日子里,为自己的心灵开脱:富贵对我这么好,我心满意足了;我为富贵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了;凤霞有庆都是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操心了。孩子们活着时孝顺我,我该知足了。
她把最后宽慰她生命的话,说给富贵听,其实也是在为富贵开脱:你也很苦,但是你有过我们,有过孩子陪伴的快乐和福气,你还有二喜和苦根,你要好好活着。
我想,富贵是听进去了的。何况那时候,他还有二喜和苦根,苦根是凤霞生命的延续,他还那么小,已然是富贵接下来的人生中寄托和希望。
六、最后的残酷:二喜与苦根的非自然死亡二喜的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他死的时候,用尽了所用是力气来叫儿子:“苦根!”就在死前一刻,他的脖子突然伸直了,当了一辈子偏头的二喜,终于在死的时候把脖子伸直了——他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还小,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别人来告诉他:“苦根,苦根,你爹死啦!”他只应了一声:“知道啦!”直到富贵带他回乡下生活,他还在等着二喜来接他回家。
但是,再也不会有二喜来接他回家了。
他就这样跟着外公富贵,一直长到7岁。7岁的苦根,摘棉花的时候生病了,富贵给他喝了姜汤,熬了粥,又煮上半锅新鲜的豆子,放到苦根面前给他吃,然后又出去摘棉花。
可怜的苦根,平时连豆子都没怎么吃过,这回高兴了,一直吃啊吃,吃啊吃,直到把自己吃撑吃死了。
至此,富贵的世界里独剩富贵。从他的世界里说,他的群居生活结束了,他完全孤单了。他应该生无可恋,应该一心求死吧!然而,他依然孤独地活着,还活了好些年。
是什么支撑他活着的?
七:人们只为活着本身而活,并不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有人说,余华真是残酷啊!把故事写得这么绝。
是啊,从他给富贵“最后的人生希望”苦根取的名字就能看出,人生的苦,是苦到根底去的。人活着,终究都是在苦的根上。
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有承受苦难的准备。生命的根底在源源不断地给你输送苦汁,你就是靠着这样的苦汁向上生长,向阳生长,向暖生长。
富贵是懂的,他饮下了所有的苦汁。他输掉了所有的家产家业,上天又一次次收走与他最亲近的人,给了他最大的打击,也给了他最强的耐受力。
再强的暴风雨过后,都会归于宁静,宁静就是活着的本质。
余华在书中两次提到宁静。一次是家珍死后,富贵说,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活着》中的“我”表示:“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宁静,是最顽强的生命力。
富贵在失去一切之后,还活着,有人说是带着思念,带着对死者最后的生命延续。既是,也不是。他能继续活着,不外乎他悟透了:活着只是活着,并不为其他任何事物。
余华在1993年的序言中写道:“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任何事物包括:钱财、家产、责任、亲情、友情、疾病、死亡……从老爹的死到老全的死,到有庆、凤霞、家珍、二喜、苦根的死,由外到内,富贵一直在与这些“任何事物”告别。最后,他只剩下活着本身,而生命本来,岂不是只有活着本身吗?所有的任何事物,都是活着的附加品啊!只有对一切超然了,生命才真实存在了。
这,或许就是《活着》所要告诉我们的人生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