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
余地,从来都是自己留给自己,并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挽救自己。
话不说透,事不做绝,成年人的世界本就没办法追求究竟,心照不宣才好,点到则止就行。
想当初,吴站长非要严惩陆桥山,余则成拦下了,种因得果,现如今的陆桥山摇身一变,大权在握,重回天津巡视,也就只有余则成才能说得上话,求得上情,就连吴站长都得变着法的请余则成出面,缓和关系,求得原谅。
听说陆桥山要回来了我也听说了一点摇身一变,国防部二厅巡查员,听说要在天津住一段时间,警备司令部接待,跟咱天津站一点关系没有,摆臭架子这就是吴敬中到底是少将站长,明明心中很慌,但嘴一定要硬,面子绝对不能丢!
只是,吴敬中的嘴硬会让余则成产生错觉;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余则成还不知道吴敬中想要干什么,未领会领导的真实意图之前,切勿发表主观意见,先顺着领导的话说,他会给你明言或者暗示。
我看,他是没脸见你,当初那是他吃里扒外领导最牛,领导最厉害,谅他陆桥山也不敢和领导叫板!
吴敬中一听,心里更慌了,别介呀,我就是装一装,你别当真啊。
好在,吴敬中还有一个懂事的老婆,懂得自己老爷们的心思,更懂得替自己老爷们找台阶:则成,你可别这么说,人家现在得意得很,你大哥以前处置过他,他不会小人之心要我们难看吧只是,站长夫人虽然把话挑明了,但余则成偏就装起了糊涂:他算老几呀,动动李涯还行,敢动大哥请这位同志不要乱说,我家领导就是最牛,没人敢动!
余则成的态度让吴敬中愈发慌张,再装容易出事,赶紧顺着夫人给的台阶下来吧:则成,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刚刚得到了消息,他在北平查办了马汉三手下十几个人,马汉三,老资格了,比我的根子深多了,他都敢动来者不善呐哦,若真如此厉害?
听说,他还以代表的身份监督了川岛芳子的死刑判决这么受重用咦,属实这般嚣张?
余则成“捧哏”一般的回应,绝非吴敬中想要的效果,心想,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真就不明白我想说什么?
算了,我也别让你猜了,我还是直接说吧:在北平,跟朋友吃饭的时候放出话来,说我的问题有多么多么严重之类的话,其实我不就跟穆连成那点事吗不装了,我摊牌了,陆桥山想要对付我,你看该怎么办吧?
再看余则成的回应,仍是不紧不慢,不见丝毫慌张:那可真得防着点儿,看来我把这事想简单了不痛不痒,说了等于没说,我还不知道防着点儿?问题是怎么防啊?
你属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就直说吧:你跟陆桥山私交不错,到时候出面化解一下,当初处理他也是按家规来的嘛终于,余则成终于等来了自己想听的话,有了领导的“请求”,余则成才立马给出了明确回应:您放心,我一定那么,问题来了:余则成如此这般,原因何在?
几乎修炼成精的余则成,真就没能猜中领导的真实意图,偏要等到领导主动求自己才肯帮忙?
有些事,你要主动靠前,不能让领导明言,比如将领导的利益放在集体的利益之前。
有些事,你要一口回绝,别管领导说了什么,比如领导要求牺牲自己的利益,成全集体。
还有些事呢,你就只能被动等着,等到领导给出明确指示或者要求,比如领导的家事、私事和隐秘事。
你主动提及,领导的面子往哪搁?
好心不一定造就好结果,更不一定落得好报,还是要等到领导明示更为稳妥。
如果不信,再听听站长夫人和站长的拙劣双簧:则成,桥山这次回来呢,心里肯定横着气儿,你帮你大哥说一说,大家都不是仇人嘛他能奈我何,这事还用则成说吗别听他的,则成,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吧别管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领导总会顾及自己的体面,我可以指示你怎么做,但你绝不能主动帮我;站长夫人一句“帮你大哥说一说”算是触及了吴站长的底线:余则成什么档次啊,还得求他帮忙?你就直接指示他该怎么做就行!
当然,站长夫人的请求也算是说到了吴站长的心里,如此说辞不过是死要面子而已。
重点来看余则成的高情商回话:您放心,说一说绝对没问题,但是我就不知道他还给不给我这个算是老朋友一个面子吧话,永远不要绝对,哪怕有着十足把握;事,永远不能彻底,哪怕已经斩草除根;留下余地,留给自己,早晚有一天你会感激这个习惯,早晚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个习惯而获利。
带着吴站长的托付,余则成主动找到了陆桥山,随即展开了一场满是人情世故和语言艺术的经典戏码。
陆巡查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余副站长,跟我还那么客气,快坐,快坐,坐没变呐嘴上说着别客气,但称呼始终没敢放开,姓氏后面加职务,中规中矩,两人都不敢确定,面前这个人还是不是曾经的战友。
当然,陆桥山已经今非昔比,更何况,余则成属于主动拜访,态度当然需要谦虚谨慎:我这副站长欺世盗名啊,如果您还在,哪有我这小人得志你应该,依我看,站长都应该是你的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就是把我煅成金身,我大小就是个中校绝非戏言,绝非戏言副站长的职务,一直都是陆桥山心里过不去的坎儿,理论上,不管谁成为副站长都是陆桥山应该嫉恨的对象,如果这层嫉恨不消除,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始终无法拉近,接下来的对话就无法顺利展开。
只是,余则成的谦虚谨慎,并未换来陆桥山的胸襟宽广,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言语之中始终带有讽刺甚至不甘。
就算如此,陆桥山觉得还不过瘾,甚至开始敲打余则成:吴敬中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你不知道啊,你也帮了不少忙吧吴敬中的丑事,我都清楚,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我更是了如指掌。
陆桥山的这句话,传递出了两个信号:首先,求情的事儿,不能再提了,陆桥山断然不会原谅吴敬中;再者,陆桥山甚至将自己视为了敌人,这一点必须赶紧解决;来听听余则成的精明回应:老哥,您这话的意思,我就不懂了注意,不再是“陆巡查员”,甚至都不是“老陆”,而是一步到位的“老哥”,称呼不同,代表的含义自然不同,这句“老哥”就是在提醒陆桥山:昔日的兄弟都忘了?当初的救命之恩也忘了?难道,你还要对付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桥山不好意思了,赶紧给出说明:别介意啊,别介意,我对你还是知恩图报的对你,我知恩图报;对别人,你还是免开尊口,省得咱来闹出不愉快!
所以,接下来的话,麻烦你心里有点数儿,别再让我为难:李涯怎么样还很忙那个钱思明教授的事我也清楚,弄了个盛乡出来顶罪,这小子就会耍把戏,就会耍把戏,当初,我就是栽在这个小人的手里头关于李涯,余则成本就没打算求情,但趁机落井下石又不是余则成的性格,那就不如实话实说,结果如何,全看李涯的造化。
是站长跟李涯托你来的吧别忘了陆桥山刚才的提醒,余则成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给出这般回答:我就不能来拜访您啦,非得受别人指使,要换句话说,即使我不来,你就不该回看看,共事那么多年了,情分还在啊,再说你这次来天津执行任务,大小也能帮上忙的请注意,余则成的话并没说完,他虽然否定了“求情”的目的,但话里话外仍是“求情”的意思。
昔日的情分毕竟还在,吴站长多少还能帮你点忙,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笑泯恩仇呢!
只是,陆桥山可不像吴站长,难容之事绝不容,难容之人无宽宥。
陆桥山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打击报复的机会,哪能轻易放弃,没等余则成把话说完,人家的表情和语气就立马变了,冷冰冰给出了拒绝:不用帮,我这回主要是解决学生闹事的问题,据点在宪兵司令部,抓人有警察局,我不是的巡查员,而是国防部二厅的面子,没有;求情,没用;我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
现在,轮到余则成尴尬了:您看,您这样还怎么让我往下说呀还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了,静静等待吴站长和陆桥山的正面对决吧!
只是,陆桥山似乎过于自信了,似乎低估了吴站长的江湖经验和江湖手段,非要将事做绝,甚至连余则成这个天然的缓冲都没留。如此这般,斗赢了,还则罢了;万一斗输了,吴站长可不会手下留情,最起码也会永远剥夺你东山再起的可能。
自信满满的陆桥山,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胜利,甚至开始安抚好像被吓坏的余则成:咱们是朋友当然,我们当然是朋友朋友?
官场哪有什么朋友可言,更何况你死我活的江湖斗争中!
卖鱼出身的高启强都知道“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敌人到了绝境,你就一定要适可而止,否则他会拼死挣扎,展开困兽之争。届时,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就算你赢了也定然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
留一个缺口,留一点余地,给敌人,更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