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的学术成就,与其大时代下的生活经历密不可分。在80岁时,他总结一生:“在时代巨变之中,残疾之身躯,随同父母,不断迁徙。二十岁前,未尝宁居,中年时,离台来美,不觉又已四十年,一生之半,在海外度过。一转眼,已是八十岁,眼看要终老异国。”时光荏苒,又十三载,这段总结依然可以用。
“抗战是我非常重要的记忆”许家所经历的动荡,是从太平天国时期开始的。
1930年,已经育有两儿两女的许凤藻、章舜英夫妇在厦门又收获了一对双胞胎,哥哥叫许倬云,弟弟叫许翼云。弟弟一切正常,哥哥却先天性肌肉萎缩导致手脚弯曲,一辈子离不开拐杖。
1935年,许凤藻携全家调任荆沙关监督,兼任外交交涉员。两年后,抗战全面爆发。7岁的许倬云对战时生活记忆深刻,“抗战是我非常重要的记忆,看见人家流离失所,看见死亡,看见战火,知道什么叫饥饿,什么叫恐惧,这是无法代替的经验。”“我真正有记忆,忽然从小娃娃变成有悲苦之想,就在抗战时期一批川军赶赴前线时。”因身体原因不能上学,许倬云坐在家门口的抱鼓石上,望着延绵不绝的川军队伍从家门口走过。妈妈带着一群妇女忙着烧开水,给大军提供饮水。大人都在驻足议论:“这些人一个都回不来的。”他见证了离乱,见证了伤兵们无可奈何的哀痛。伤员聚在村子的广场上,第二天死掉一半人,第三天又死掉一半中的一半人。医生们忙不过来,药物和耗材简陋,伤兵们喝了高粱酒,把酒倒在腿上后就开始被截肢,一时间鬼哭神嚎。每次看美国经典电影《乱世佳人》,看到伤兵一幕,许倬云就会想到家门口的惨状。这段经历,让幼小的他瞬间长大。
谈及抗战岁月,许倬云常感慨:“为什么我到五十岁才能原谅日本人?我不原谅日本军阀,我原谅日本人。”许凤藻被派主持第五战区经济委员会后,工作重心是保障军粮民食供应以及安定社会秩序。随着战线的推移,父亲到处驻点办公,全家人只好跟着走。许倬云常常被安放在土墩上、石磨上,坐在小板凳上静静看众人干农活。这让他得以深入内地农村,了解长江沿岸的山川胜景及传统中国农村的生活习俗——这段艰难困苦的底层经历,成为他一生的精神底色。后来,他写作《汉代农业:中国早期农业经济的形成》一书,很大程度上就是依托少年时期的切身经验,重构了传统中国农业基本盘的整体面貌。
关于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活,许倬云回忆:“在抗战逃难中,我是被背着走的,在湖北是背在背上,在四川是背在背篼里,我父亲单位里总是有身强力壮的人背我。”“因为我一辈子不能动,不能跟人家一起玩,所以永远做一个旁观者,这跟我一辈子做历史研究有相当大的关系,历史学家也做旁观者。”这段经历,使得他终身的历史研究,都注重“常民”视角,而非传统的政治史或帝王将相。
2021年冬,陈荣辉/摄抗战胜利后的漂泊,从无锡到台湾辅仁中学创建于1918年,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预备学校。圣约翰大学是美国圣公会在上海创办的大学,还是在华办学时间最长的教会学校。抗战时期,辅仁中学搬入上海租界,抗战胜利后迁回无锡。学校教科书由上海印刷局提供,英语教科书从印度运来。
它是一所规模小,但教学严格的高中,教师多为无锡士绅家庭的知识分子。许倬云的两个哥哥都曾就读于辅仁中学,但他的身体情况特殊。父母去跟学校商议,学校只列出一项条件:第一学期必须及格。
随之而来的世变,打乱了他的安排。1948年底,他随二姐许婉清夫妇南下去了台湾。
作为流亡学生,许倬云插班进入台南二中读高三。他觉得,这所学校比辅仁中学差太远了。读了三个月就高中毕业。考虑到手脚不便的他将来可以在家做翻译,台湾大学哲学系主任方东美的太太帮他填报了台大外语系。
大二开始,许倬云以历史系为主,考古人类学系为辅。当时“中央研究院”迁台的人马多在台大兼课,许倬云有幸受到诸多学术大家指点,还常常是一两个人一班“吃小灶”1953年,许倬云本科毕业并进入台大研究所,主攻中国上古史。研究所刚成立,没几个学生,老师还是原班人马。
“我一辈子感激的是不同风格、途径的老师,每个人都给我一些东西,每个人都给一个终身仰慕的楷模。我也没有专挑哪一位老师的路线,我走我自己的路,但每个人对我都有相当大的影响。”他回忆台大时期的授业恩师时说道。
2008年,许乐鹏/摄在美国近一甲子1956年,许倬云从研究所毕业进入“中研院”史语所。在胡适的帮助下,他获得纽约华侨徐铭信的1500美元奖学金,得以赴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1957年夏,他坐船远航美国东海岸。不同于其他留学生坐飞机或快速客轮,他是廉价货船的“附带乘客”这艘船装载着菲律宾出产的铁砂,慢吞吞地驶向目的地。
“船离开基隆码头,大约在黄昏时航向菲律宾。沿着台湾东海岸,眼看着台湾岛从绿色的山陵,逐渐退向西边水平线,渐行渐远,衬托西天云彩,宛如浮置于太平洋淡灰色海波上的一盘墨绿色盆景。”许倬云这样回忆第一次出国。
离开台湾,货船去菲律宾装货,再下一站则是夏威夷的檀香山。许倬云上岸参加观光团,印象最深的是无边无际的凤梨田、甘蔗田,以及建在甘蔗田边上的朗姆甜酒厂。实地察看,他才理解了农工业、资本主义经营、大规模生产的规模和性质。
停靠巴拿马运河时,闸门蓄水,几万吨的轮船被抬升,开闸,降水,船离去。许倬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现代技术的使用能够产生多大能量。
待船驶入美国最大的河口湾——切萨皮克湾,看着内湾又深又宽,两岸却很平坦,他感叹:“上帝对美国不薄!天造地设开了这一条航道,世界其他地方没有如此的条件。”看见纽约的水运之便利,他愈发感慨:“美国的富足,除了人力以外,也有无可比拟的天然条件。”1957年8月中旬,27岁的许倬云踏入芝加哥校园之际,美国的民权运动勃起,终于引发了阿肯色州“小石城事件”州长抵制最高法院的判决,动用国民警卫队以阻止黑人学生进入高中校园,州的自治权与联邦权力发生冲突。总统艾森豪威尔将阿肯色州国民警卫队联邦化,派陆军101空降师去小石城,护送黑人进校园。许倬云刚巧见证了这幕风起云涌的剧变。
许倬云在芝加哥大学读书5年,每年有2到4个月在医院接受免费手术,矫治他的先天残疾。这家医院的定位是帮助穷人矫治小儿麻痹症,医生对许倬云的病例非常感兴趣。手术之后康复期间,是漫长难耐的岁月。幸而可以和许多残疾儿童的家长聊天,彼此都是同病的病人或者其眷属。在这一特殊场合,虽然生活背景各不相同,同病相怜,反而能敞开心扉,这也让他得以有机会了解美国普通民众的心理及生活。
许倬云日后回顾,自己在芝加哥“读了”五年的美国社会,并非全通过书本,“我的日子过得非常丰富:开刀、念书、搞民权、神学院宿舍里聊天。”经由如此的传奇经历,他见识了美国最底层的生活,包括美式政治中不完美甚至丑陋的现象。这种遭遇,其实是绝大多数留学生无从遭遇、也无法想象的情况。许倬云常常感慨:他何其幸运,能够因此病苦的遭际,反而有此机缘进入当地民众的生活深处,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与环境的关系。
1962年,许倬云拒绝了五份美国工作的邀请(其中包括芝加哥大学),选择回到台湾。当时,赴美留学的台湾学生普遍选择留美,许倬云是第一个学成返台的博士。之所以作此选择,是出于三个承诺:对母亲、史语所、台大钱思亮校长。回来后,他同时在史语所和台大工作,后来在台大做到历史系主任。
许倬云在学界可谓年少得志,做事直率的风格招人嫉恨,复杂的人际关系令他疲于应付。加之无法接受对校园的干涉,1970年他赴美国匹兹堡大学客座访问,迫于台湾的时局,选择定居匹兹堡至今。在台8年的一大收获是,他与小12岁的孙曼丽相爱而结合,他称其为“守护天使”
许倬云说,自己在几十年里经历了美国最为繁盛的辉煌,也看见美国正在日渐衰败,这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因为这个国土曾经承诺给我们许多可以发展的空间、发展的线索。这会儿,没走完——甚至还没开始走,就败落了。这非常可惜,也非常令人难过。”2023年初,JoshuaFranzos/摄《万古江河》成畅销书1998年,《汉代农业:早期中国农业经济的形成》终于在大陆被翻译出版。同年,他还在大陆出版了《历史的分光镜》,这是由其学生陈宁、邵东方将其学术著作中的主要观点提要整理而成。
作为华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史学大家之一,许倬云在自身领域的卓越贡献,也让他成为当之无愧的华人榜样、成为“2022-2023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大奖”的获奖者。7月8日19:30,“世界因你而美丽——2022-2023影响世界华人盛典”将与全球华人一起见证榜样力量,向包括许倬云在内的杰出华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