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狼爷”卫和前两个人在学校的原先的处境虽然不尽相同,但都属于不同程度被边缘化的角色,都是疏离于知识分子圈外的失意者。
狼肉是可以吃的,但要看什么时候,1960年前后就吃不得。那年月,乡下的狼多得不得了,成群结伙出没田舍,吞噬死人、祸害活人。常有大天白日狼扑进人家屋子叼走小孩的传闻,在不少村庄,能见到从狼口逃身的疤痕脸,见到绰号叫“狼剩”、“狼扯”的孩子。狼四处吃人,人却吃不得狼。含着人血的狼肉,谁吃谁双眼通红,而且红好多年都不退,头发一茬茬地掉,总也长不齐。再说了,人都饿得前心贴后背,瘦的风能吹倒,“胖”的大多是浮肿,一个个有气无力行走困难,谁能对付了狼,只怕是躲不起呢。好长一段,人开门关门忘不了念叨一声:“‘狼爷’千万别跟寻我呀!”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人气渐渐旺起来,狼越来越少,后来干脆见不着了。两三年间,冒出那么多的狼,又消失得没有踪影。一个恐怖的故事在乡间流传开来:“狼爷”吃活人吃够定数要进城的,它们把魂附在某些城里人身上变成人狼,大模大样地在人堆里混呢。都说远路怕水,近路怕鬼,其实最可怕的是身边的人狼。说不定他正和你勾肩搭背,或者与你分吃一个苹果。细想起来叫人齿冷腿颤,不由你左顾右盼。
前没有恋人,没有朋友,不敬神明,不怕鬼魂,无牵无挂无情趣爱好。自称是“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边城中学占地很大,将近三百亩地的校园,除了几排校舍和两个操场,还有大片林地。有苹果、梨、桃、杏、李、核桃,有榆、桑、丁香、珍珠梅、洋槐、垂柳和钻天杨。照料果园的小伙子名叫贤。
贤上学时体质太差,上不了运动场;形象欠佳,进不去宣传队;不会说普通话,近不得演说台。总之,风光处从来没有他的身影。不仅如此,他还受过不少的憋屈。每次从农村家里背干粮回来,他的毛蓝布褂子总有股呛人的炕火味,行走教室,衣着鲜亮的女生会轻轻地皱起鼻子,飘过一丝异样眼神。贤对这些很敏感,每次不经意地睥睨,都是压向他心头的冰块。他言语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冷。
据说贤原先学习不错,还当过一学期俄语课代表。偏偏他最后一学期得了胃病,错过了高考。他勉强毕业后没有回农村去,校方同意把他留下来,本意是让他一边干点清闲农活,一边疗养身体,到时候再以同等学历参加高考。给贫下中农子弟创造升学机会是贯彻阶级路线。
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假期回来,说起各自在大城市的见闻。令贤的心情更加黯淡。有个心仪的女生,上大学后给他回过两封信,信中没有半句耳热心跳的话,无非是好好准备功课再争取考学。
南飞的大雁已回归了三次,贤仍然校园里晃悠,考大学眼看着已没指望,伴陪他的是无边的寞落。
那个女同学虽不见音信,她妹妹还在这儿读初中,小女生看到的将是完全不同于过去的贤。这或许正是他期望的。
大破四旧时,贤把名字改成前,以示和昔日决裂,以示获得新生。他不仅是改了名字,做派举止也幡然大变,肩膀展了,腰杆直了;窄长脸冒着油光,细碎眼睛顾盼有神;嘴里冒出的全是时兴话语:“主动地、不停顿地向阶级敌人发动进攻”,“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等等。
前卖力表现并没有达到预期成效,且不说后来校革委会、总务处领导小组没他的份,当时连个群众组织的小头目也没混上。不过,能为新兴的政治群体所接纳,已满足了他归属的渴望。这种渴望让他乐于放弃小我顺应大局,无怨无悔地、坚决勇猛地跟进组织造反,并在这个过程中逃避着以往的自我。他以团队中最暴戾的极端形象,展现着自身的强势,在权利场上出不了风头就出拳头,他的凶猛令师生侧目,应了一句老话“海水不可斗量,是人不可貌相”!
前一般不参加两派之间的群殴,凭那副身子骨,去了怕是没得便宜可占。他喜欢对不能还手的人出招,最擅长“夜袭”——午夜时分邀上两三小将闯入“牛鬼蛇神”家里,践踏私宅如进无人之地。他时而踱步兜圈慢语细究,时而奔窜扑腾厉声嗥叫;掌嘴、拧耳、抡皮带、架“土飞机”……前的谋略中,这类“家访试”的突击是迂回进攻的上策。当着亲人的面暴打羞辱对方,直击他们情感最柔软的部分;那家老人的眼泪、孩子的惊叫,更是摧垮对方意志、迫使他们屈服的利器。这一招一式,一般人学不来,当然也不是啥人能教会的。
前感到自己所未有的强大,同时,心存的炽烈怨恨,竟然转化成一种鄙视、一种轻蔑、还有一丝莫名奇妙的怜悯,他端详着眼下的“猎物”,乐了。
前和这些人本无旧仇新怨,这无妨他精心谋划,主动地、不停顿地、一次又一次发动攻势。想来是为立战功,假如制服了对方,叫他们能按照既定的口径,顺着编造的离奇故事,承认“叛徒”“特务”“反革命”罪名,那么,深挖攻坚战果非他莫属。
前没有恋人,没有朋友,不敬神明,不怕鬼魂,无牵无挂无情趣爱好。自称是“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这两句歌词,就像是专为他量身打造。那年月,这种人不少呢。
新兴政治群体,给了他精神家园,他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恢复了自信,踏上了自我表现的舞台。
卫是学校的马车夫,生的莽头莽脑,身板敦实,胳膊粗壮,一看就觉得小伙子浑身是力。的确,他干活从不惜力。“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他铡饲草就是比别的饲养员更仔细;“马无夜草不肥”每天半夜,他都要举着马灯进出棚圈,添草添料。学校北面有条小河,他经常在清流边刷,一匹青骢,一匹枣骝,还有一匹黄骠马,被侍弄得膘肥体壮毛色光鲜人见人爱。他疼惜牲口,手中的鞭子轻易不往实处落,几下响鞭,几声吆喝就把三匹大马调教的非常乖顺。
校家属院的那一伙半大小子们最爱看他耍鞭。长长的马鞭,在他手中迅灵如蛇出神入化。树顶的苹果,指哪打哪,辫杆一抖,鞭梢刷地飞上去,果子就啪地落了下来,连一片树叶都不带的,简直比撮起指头摘还灵泛。小子们看过电影《飞刀华》,在他们眼里,卫也是身怀绝技的大侠,尊他为“飞鞭卫”,说起来佩服得很。
只要马车放空,小子们就蜂拥挤上。卫也乐得表演,鞭舞得噼啪山响,指挥的青、红、黄三匹大马扬鬃决蹄,像是彪悍的踢踏舞者,轰隆而来,绝尘而去,一路撒满小子们的咋呼和欢笑……卫干活有眼色,也乐于帮助人。只要不出车,看到谁个忙不过来,他会不吭不响过去搭个手。大家觉得他言语不多踏实本分,因此在农场人缘不错。总务处长也不少表扬卫,要员工们向他看齐。
“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彻底决裂”“亲不亲、路线分”等煽动,制造了校园人际鸿沟,“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代替了朴素的做人道理。卫卸下了自卑,抛弃了起码的是非感。从约束和自我约束中挣脱,他得到了新的自由——一种毫无愧疚地去恨,去施暴,去凌辱的自由。“该出手时就出手”,卫不用马鞭、不用棍棒,每次都徒手上阵,惯用农民式的“扯脖”手法,即抡圆巴掌劈头盖脸地抽。这种手法直来直去解恨撒气,好几次,批斗会上那些个鼻青脸肿形象都出自他手。他累得又喘气,又甩手。把自己手都能用疼,还有谁能比他更奋不顾身?真格打出了学生娃们打不出的威风,博得一片叫好,卫报以憨笑。
卫原先是学校尽职尽责的临时工,现在是群众组织的驯服工具。不同的是,旧秩序下他是畸零者;新兴政治群体,给了他精神家园,他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恢复了自信,踏上了自我表现的舞台。
卫和前两个人在学校的原先的处境虽然不尽相同,但都属于不同程度被边缘化的角色,都是疏离于知识分子圈外的失意者。
直至今天,那位老先生每逢紧张时刻便内急腹泻。这是学生留给老师的永久纪念。
兵曾是引人瞩目的阳光少年,生在军营,起步即踏上了幸运的红地毯,生活中别人缺啥他有啥,别人有的他更有。他相貌俊朗,身体挺拔结实,打篮球、踢足球、每每出场,总能牵动众多视线,赢得满场喝彩。他言谈豪爽,革命老区口音,显示着高贵血统。他待人义气,敢惹事、能担当,罩着那些桀骜不驯的干部子弟,赢得了不少平民家孩子的仰视,总以为他身上带有天生的领袖气派。
从北京串联回来,兵身穿四个兜的草绿色军官服,臂佩鲜红的袖章,腰扎棕色牛皮武装带,足登高靿翻毛皮鞋。那个威武潇洒真是没得可比,用现在的话说,叫“酷毙”、”帅呆”
血统论的泛滥,为这类小将们脱颖而出提供着机遇。纯而又纯的家庭出身,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豪迈气派,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激越情怀,造就了少年英雄。兵觉得自己拥有无敌力量,毫不犹豫地投身群众运动。他被视为当然的红色接班人,相信不久的将来注定会大有作为。追随者因选择了“潜力股”而沾沾自喜。他不光得到的百十号少年同学拥戴,前和卫那拨成年人也甘愿随从左右。
到处能听到热烈欢呼和激情颂扬,能看到挥舞的红旗和游动的红袖章,到处能体验“没有硝烟的战争”气氛,能感到“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大好形势……”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啊!兵找不着“北”了。找不着“北”的,何止是一个他?别说幼稚的中学生,多少“老运动员”也被搅得晕头转向!
有人有酒瘾,有烟瘾,有人有斗瘾。兵有斗瘾,确切地说是打瘾。打瘾支配着打手一条道走到黑,对曾经迫害过的人,不但没有同情,也不能放任,唯有持续地恨、持续地加害;否则通向自责的门就会打开,使自己陷入迷茫恐惧。兵参加工作之后,一天正午,他和两个哥们骑车在城郊逛悠,看到母校的一个老教师走过来;他把这看成“款待”弟兄的好机会,急忙指使几个人扔下自行车,扑上去把老教师扯到路基下的林丛里,轮番大脚猛踹老师的肚子;一边踹,一边振振有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给了持续迫害充足的理由,造就了多少有形无形的人间地狱。直至今天,那位老先生每逢紧张时刻便内急腹泻。这是学生留给老师的永久纪念。仅从这一点可以说,老先生虽然有幸翻身,但并不彻底。
革委会成立后,前被安排到一家国营公司,并且直接进入管理层,有了干部身份,户口也随之进城。这些转机,并没有改变他已养成的习惯性憎恨,即使在传达优越的时候,他依然把恨置于开怀之前。一天,他在街上遇见当年被染红脸蛋的男孩,上前扯住男孩的领子,凑近问道:“碎怂,你说实话,怕我不怕?”他话音未落,先放声大笑,飞溅的唾沫喷放出浓重的馊臭,男孩发现前更瘦了,因为瘦,牙长了一截。
兵高中毕业即被分配到一家新建的大工厂。这是老三届学生最理想的出路,让其他同学好生羡慕。兵本来心气更高想得更远,看到当了校革委会副主任的同学这时也一样进厂务工,特别是看到绝大多数同学都被撵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才平顺下来。
毕业分手前夕,大家想到不久前还可着嗓子同喊“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现在呢?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有人笑,有人哭,更多人哭笑不得。
血统论虽然被名义上遭到批判,但家庭出身决定命运的格局并没有改变。你是红五类,他是黑七类;你是必须依靠的阶级基础,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各色各等类分,决定了大多数人生活在自己无法设计又无力改变的轨道上。而且只要被打入“另册”,就没有公平的机会,没有公正的待遇,没有公开的竞争,看不到实现自身价值与社会需求的结合点指向哪里。于是,一些人宁愿相信宿命。
人在哪条道路上能走多远,终归由不得自己。即使一开始就踏上坦途者也不例外。
前、卫和兵三个青年的后事说来难以置信:前到新单位上班以后,胃病越来越重,泡在医院的时间比在单位上班还多。人渐渐瘦成一把干柴,终于不得而治,到死连家都没成。
卫的年龄比前小,却去得更早。他病在脖颈,发现已是晚期。先是起了包块,很快烂得收拾不住。他也没有成家,同事轮流去医院照顾,去过的人说病房味道很大,熏得人呆不住。
兵起先情况要好得多,学徒期未满就转成干部,不久又被提拔。结婚、生子、分房,好事接连而来时,却查出他身患绝症,手术后,肚子上插着导管又苦撑两年,终归没能撑过去。
人和狼差不多相忘于江湖,“狼爷”称呼几成绝响。
该回到”狼爷”的故事了。
故事说,无论是人、是狼、还是人狼,在阳世上混的年头时日都有定数,该回去时就得走,该怎么走就得怎么走。
江湖乱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大千世界本无人狼,纷繁人间却有过狼性。
难怪,难怪“狼爷”的故事传了那么久远。
而如今,狼作为二类保护动物,已在深山密林里安享天年。它们不可能再主动攻击人类,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人去设法吃它。
人和狼差不多相忘于江湖,“狼爷”称呼几成绝响。
狼性,真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消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