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的诗坛成就被低估了。
现在我们谈及唐诗常以李白杜甫白居易为尊,其次王维孟浩然刘禹锡杜牧等也各有忠实拥趸,李贺李商隐也由于自身诗歌的个性为人推崇。而作为有七绝圣手和诗家天子称呼的王昌龄却有些落寞。这当然不是说王昌龄不被重视,自是重视的程度还远远不高。
然而在历代诗论家眼中王昌龄是与李白杜甫并论的存在。
清末民初国学大师王国维以王昌龄“凡诗,物色兼意下为好。若有物色,无意兴,虽巧亦无处用之”为理论基础,提出“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论断,成为其“境界论”的美学基础。
现在盛世清平,但内忧外患,或许是时候重新认识这位与李白杜甫并列的大诗人了。
王昌龄出生于公元698年。此时的洛阳正陷入武三思武承嗣等人谋取太子之位的混乱时期,但这一切与这个长安乡下的农家少年并无任何关系。他家境贫寒,靠农耕维持生活。想来他要是生在城里,也是可以学李商隐等人卖点字画补贴家用的,现在只能靠一亩三分地来养活自个了。
读书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青少年时期的王昌龄大概就是只能半耕半读了,这样的日子到其二十三岁时发生了变化——他进嵩山学道了。
去学道的人一般有三种,一种是太有钱了,闲的没事干,就自己找一点虚无缥缈的寄托,并企图万一长生呢,比如万历皇帝;一种是太没钱了,总得找个活计,就自己找一处名山大川凑合着活吧,比如张三丰;还有一种是万念俱灰,看破红尘,比如郭襄。
王昌龄他一个农家子弟突然去学道了,这其中的原因很值得琢磨。但现在也只能推测他大概是遇见了什么变故而不得不放弃耕读另寻出路。
世上最好说的就是另寻出路,最难做的也是另寻出路。因为只有在没有出路的时候才会另寻出路。
学道当然不是什么正当出路。毕竟那个时候武则天已经是过去式,杨玉环尚未登上舞台,唐王朝正在李隆基的带领下逐步走向巅峰。王昌龄当然不会甘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道家生活。他心里是有念想的,这个念想想必也是支撑他进嵩山的一个原因,毕竟修道也是可以读书的。
对于这段日子,他曾在诗中《就道士问周易参同契》写道:“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时余采菖蒲,忽见嵩之阳。稽首求丹经,乃出怀中方。披读了不悟,归来问嵇康。嗟余无道骨,发我入太行。”三年之后,他走出嵩山,客居并州。或许这三年就如同张三丰在武当闭关的那些日子,进山时他还只是一个农家少年,出山时已经踌躇满志。
只是不知道,他在并州时,有没有像贾岛一般“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的感慨。
这个时候的唐朝的年轻人是渴望从军的,事实上也从来没有那个时代能比唐朝的年轻人更渴望军营。初唐时期,四杰之一的杨炯就曾喊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豪言壮语。陈子昂更是曾经仗剑幽州台。在前辈的激励下,此时王维、王之涣等人纷纷赶赴西北边塞,西域的大漠风光,戍边的愁情心酸都被他们收入诗中,最终交汇成最为雄壮的边塞赞歌,开启了后来的边塞诗派。
王昌龄无疑是边塞诗派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他踏上西北大漠时,岑参刚11岁,高适还在中原游历。而他们却正是边塞诗派三大宗师。
从公元724年到公元726年,王昌龄在西北边塞呆了三年,他赴河陇,出玉门关,至大漠,抵戈壁。苍凉旷寂的大漠风光,戍边军士的爱国情怀,充满他的胸怀,在妙笔之下,化作最为瑰丽的诗句,唱出时代最振奋人心的诗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出塞》乃千古绝唱。
明月高照,秦汉边关。戍边御敌鏖战万里的将士们还未回来。倘若龙城的飞将军李广如今还在,绝不许匈奴南下牧马度过阴山。
以强汉比盛唐,乃唐诗中自然之事。此诗也不例外。诗中的胡马对唐朝来说就是吐蕃等边境大患。唐军将士们誓言如铁:只要他们在,外敌绝对不会度过边关半步。这等口号与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爱国主义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与岳飞“朝天阙”的理想是一脉相承的。
唐人七绝历来以此诗压卷。诗中,写景“秦时明月汉时关”,抒情“不教胡马度阴山”,神品矣!
他还有一首《从军行》,亦是如辛弃疾般“气吞万里如虎”!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真正的神品诗作,是不需要翻译的,作为读者只需去慢慢品味。“月落乌啼霜满天”品味萧瑟的深远,“孤帆远影碧空尽”品味惆怅的深沉,“不破楼兰终不还”品味豪情的悲壮!
在边塞这三年,王昌龄写了很多事《出塞》、很多首《从军行》。岑参就是沿着他的足迹才唱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神奇,高适也是沿着他的足迹才唱出“燕山雪花大如席”的美景。
王昌龄的仕途不并顺利,甚至有些糟糕。
727年,他从西北边塞返回长安,参加科考,并得中进士,但仅仅被授予了一个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心有不甘的王昌龄于731年参加了博学鸿词科考试。这相当于一个基层公务员参加中央机关公务员遴选。那一年的科场王维是状元,王昌龄是博学鸿词科的魁首。可惜就算如此,他依然没有获得“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的待遇,而是被任命为河南汜水县尉。
王昌龄为盛世舔砖献瓦的理想被浇了一盆冷水,在西北军中攒下的那点儿热情也渐渐有了冷却的迹象。这位曾经为大唐盛世欢呼“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馀骑,夫婿朝回初拜侯。”的时代鼓手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所面临的困境。
诗人的心灵是最为敏感的,王昌龄也把这一切都写进了他的诗中,只是换了一种模样,不在是大漠风光,取而代之的是内宫幽怨。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这首《西宫春怨》就有很深的寄托。她很有才华,但却看不见昭阳宫,得不到皇帝的宠幸。这不正是王昌龄自己的写照吗?
他本应该跃马疆场,但现在却成了可怜的“怨妇”,所谓的才华更像是嘲讽。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首《闺怨》中的“悔”字真不知道是少妇后悔还是他自己后悔——如果留在西北军中多好,干嘛要考什么功名?
王昌龄这些与太平盛世不太和谐的言语,还是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毕竟此时的王昌龄已经诗名满天下。让一个这么有名气的诗人在皇帝眼皮底子下面发牢骚,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738年,王昌龄被贬岭南,次年遇赦北还。
短短两年的岭南之行,对王昌龄来说,或者对唐代诗坛来说,应该都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他结识了李白,拜访了孟浩然,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739年,王昌龄在返回长安途中,在岳阳楼与李白相遇,两人应该神交已久,一见面即引为知音。临别之际,王昌龄写诗赠别李白,道“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诗中的“清江传语便风闻”不仅仅是指诗人对洞庭湖的风景早已经神往,更是指诗人自己对李白的诗名早也已经神往;“空水云”这有一种淡淡的离别忧伤,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不见使人愁。
740年,王昌龄达到襄阳。襄阳是孟浩然的老家啊,此时孟浩然也正在老家南园养病。孟浩然乃当时诗坛领袖,李白就有诗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既然路过襄阳,王昌龄焉能不登门拜访?
尚未回到长安,王昌龄就听到了孟浩然的死讯。
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
读着孟浩然写给自己的送别诗,王昌龄痛不欲生。但他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悲伤的,他甚至都没有在长安安顿几日就被调任江宁,任江宁丞。
此时比他小二十来岁的岑参写诗相送。
青云器,有何用?还不是一样要问养饱肚子而四处奔波?
仕途的不顺畅,让王昌龄开始借酒消愁,放浪形骸。途径洛阳时,他更是一住就是半年。到江宁后,更是不理政事,到处游山玩水。他这种消极怠工的抵抗方式更容易授人以柄。
为向洛阳的朋友们表明心迹,在芙蓉楼送别朋友辛渐时,王昌龄敞开心扉。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王昌龄还是那个王昌龄,还是一颗冰心。在诗中,王昌龄以忠节贞信作为人生困境中的一种道德自信和超越力量,同时也表明,他对时代的公正并未失去信心。
从740年到748年,他在江宁一呆就是八年,这也是后世将其称为王江宁的原因。748年,王昌龄还是因言被贬,这次是龙标尉。龙标即今日的贵州省锦屏县,与江宁相距千里。
听闻此事,远在千里之外、刚刚脱离困境的李白叹息之余,顿时写诗,鼓励王昌龄。这就是流传千古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一诗。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李白要把自己的心情和明月一同寄给王昌龄,让它们伴随着王昌龄走到龙标。这“明月”更是两人情谊纯洁高尚的象征,也是对王昌龄人品的赞美。
友谊,真挚的友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无比珍贵的,都是值得用生命是呵护的。李白的心,王昌龄读的懂。
但王昌龄自己的心,谁又能懂?
在赶赴龙标途中,途径南陵时,他作别好友皇甫岳,有诗云:“与君同病复漂沦,昨夜宣城别故人。明主恩深非岁久,长江还共五溪滨。”哪里有什么明主?哪里有什么恩深?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是怜君何事到天涯。
756年,王昌龄离开龙标,此时他已经在龙标呆了八年之久。此时王昌龄已经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他此次回乡,是抱定了归隐的打算,可谁知道,竟然是一条不归路。
此时的大唐王朝已经陷入了安史之乱的深渊。朝廷的军队在安禄山的马刀面前显得有些弱不禁风。杨玉环在马嵬坡的三尺白绫,并没有让局势有太多的好转。好在此时战火尚未波及南方,如果王昌龄安心的在龙标呆上几年,或许一切就都改变了。可惜他决定回家。这个决定不同于王维出任伪职,不同于李白助力永王李璘,也不同于杜甫投奔唐肃宗,他王昌龄就是想回家了。如此单纯的想法,在乱世之际,或许只有单纯的人才真正做的出来。
途径亳州时,王昌龄被亳州刺史闾丘晓杀害。
为什么?闾丘晓为什么会对一个诗名卓著的老人下手?无数史家都在追问!没有道理啊!闾丘晓他一个武将,王昌龄他一个书生,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私怨,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况且杀掉这么一个享有盛誉的诗人,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但是闾丘晓还是把王昌龄杀了。
《唐才子传》中有句话或许能揭开世人心中的疑惑,“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一个“忌”字让多少人无奈对苍天!嵇康,陈子昂,等等,现在轮到他王昌龄了,就是这么简单,没有理由,你有才,我有刀,仅此而已!
者人恒杀之。一年之后,闾丘晓因贻误军机罪,被张镐处死。在行刑时,闾丘晓露出一幅可怜相,乞求张镐放他一条生路,道:“有亲,乞贷余命”他的意思是说他家有老母需要赡养。
张镐闻之,随即道:“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你把屠刀砍向王昌龄时,怎么不想一想王昌龄的亲人?不要说人间没有报应,报应无处不在,报应也无时不有。请看,苍天可曾饶过谁?
如果王昌龄在龙标在安心的呆上几年,或许他就躲过了这一劫,或许他的诗坛地位远不止今天这个样子,但历史是不能架设的。
一片冰心在玉壶。永远应当如此。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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