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秋天,年过半百的白先勇独自登上美国加州飞往台北的航班。白先勇心中焦虑万分,他这次返乡为的是求医。他的行李箱中满满装着病历和整理好的医院名单,白先勇要一一走遍名单上的医院,那是好友王国祥活下去的希望。
王国祥不善言辞,又很怕麻烦别人,看到好友为他奔波,只愧疚地说出一句:“那只好辛苦你了。”白先勇不认为这是辛苦,因为王国祥是他生命中的唯一,与其他人不相同,为了给王国祥治病他愿意付出一切。
“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图1957年白先勇与王国祥(右)白先勇和王国祥曾是高中同学。那天,白先勇抱着课本匆匆向教室跑去,跑上楼梯时和另一个同样匆忙的男生撞在一起。两个人捡起书本尴尬一笑,白先勇从此认识了同年级的王国祥。
一开始两人只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但他们慢慢发现彼此感情不同于一般友谊,两人察觉后都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
在学校中,白先勇和王国祥都是成绩名列前茅,毕业后同时被保送到台湾大学。但白先勇偏偏叛逆起来,他想要离开家追寻自由,放弃台大保送名额,去更远的地方上大学。
白先勇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王国祥,两人一拍即合,因为离开家寻找自由也是王国祥一直盼望的。他们一番商议后,报考了台南的成功大学。
两位好友携手来到台南,对自由的大学生活充满向往。可是开学后,冲动的少年冷静下来才发现,成功大学的专业并不是自己最想钻研的,大学逐渐变得枯燥无味。
白先勇得到支持信心倍增,可又不舍与好友分别:“我要是回到台北,咱们想见面就不容易了。”王国祥笑着说:“其实我也有转学的想法了,相比工科还是纯理论的专业更适合我。等有转学考试机会,我们再相约台北吧!”台湾大学的转学考试非常不容易,而这两位成绩优异的“凡尔赛”却是来去自如,一年后两个人实现了约定,成为台湾大学校友。
图刚上台大的白先勇校园生活充实而平静,可是王国祥的突然患病打破了这一切美好。
“再生不良性贫血!”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白先勇一头雾水。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造血功能低下引起的顽固性贫血,没有根治的方法,治愈率非常低,只有渺小的百分之五。
白先勇听后心中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王国祥一向身体健康,几乎看不到他伤风感冒,怎么会突然患上这样一种威胁生命又极难治愈的病。白先勇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
王国祥患病后,和多数患者一样要依靠输血来维持造血功能,住院成了他的日常。白先勇挂念好友,每天上完课就骑着单车到医院,他现在能做到的只有陪伴。
每天来到病房,白先勇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起办杂志的事情,王国祥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很为他高兴。只是恨自己因病困在医院,不能帮上忙。
这天,白先勇一到病房,王国祥就高兴地拉着他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白先勇急忙问道:“是你能出院了吗?”白先勇听了十分感动,他们几个同学每拉来一个订户都十分艰难,王国祥还在病中,竟然帮他找到两个。白先勇嘱咐好友,不要再为杂志的事情耗心神,好好养病才更重要。
白先勇也焦急地为好友四处寻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王国祥的亲戚打听到名医奚复可以用中医方法治疗这种贫血症,而且还治好了一位韩国留学生,这个消息真是如黑夜中的明星。
王国祥在中医的调理下果然好转,气色也越来越好,没过多久竟然不用再去输血。一年之后,他的各项化验指标全都正常,王国祥成为了那幸运的百分之五。
因病休学两年,王国祥再继续学业的时候白先勇已经毕业,准备去美国留学。两位挚友将要分别十分不舍,白先勇对王国祥说:“你快些补上课程,咱们美国再见!”两年后,白先勇和王国祥重逢于大洋彼岸,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但他们经常相聚,还在假期和朋友一起去旅行度假。
痊愈以后的王国祥没有留下任何疾病的痕迹,成绩依然优异,身体也恢复到以前。两位年轻人学业有成事业顺利,大好的未来正在向他们招手,那场梦魇一般的疾病已成过去。
接下来的二十多年,白先勇和王国祥在美国度过。他们两人都不曾娶妻生子,只有彼此犹如亲人一样相互照顾、相互陪伴。这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有些怪异,但是白先勇和王国祥却非常感恩这一段缘分,能成为对方的精神伴侣,他们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
美国的生活忙碌又平凡。白先勇定居在加州圣芭芭拉,一边在学校里任职教书,一边写书办杂志,多年来获奖无数。王国祥在物理研究上也取得不小成绩,他定居在洛杉矶,研究人造卫星。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白先勇和王国祥头上都长出了白发。这样的人之常情他们早已料到也并不在意,但令他们没有料到的是,与白发一同到来的还有虎视眈眈已久的病魔。
那一天,白先勇接到了王国祥住院的消息,他又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字:“再生不良性贫血”谁能想到,三十年过去了,这个令人生畏的疾病竟然会卷土重来。
可是王国祥却比白先勇镇定得多,无论现在还是以前,王国祥面对疾病总是那么坚强和勇敢。如今旧疾复发,竟然是他劝白先勇不要太担心。
然而,在美国不同于在中国,想抓中药非常难,有很多中药在美国买不到,还有像犀牛角这类受保护的动物,在美国销售甚至是违法的。
白先勇跑遍多个城市的华人街才凑齐这副中药,又再三恳求一位香港药行的老板,终于花高价买来犀牛角粉末。
此时王国祥人到中年,身体状况和二十岁那年无法相比,几副中药下去病情仍没有好转,还是只能依靠西医的输血和激素来维持生命。
王国祥在病中仍然坚持工作,治疗出院之后也一个人居住。白先勇愿意维护好友倔强的自尊心,只在每次王国祥输血时往返于洛杉矶和圣芭芭拉,全心陪伴和照顾他。
一段时间过去,王国祥的病情每况愈下,输血频率越来越高,还时常发生昏迷休克。白先勇私下询问主治医生,医生针对病情讲了很多,但白先勇只听到一个词——“晚期”
白先勇见西方医生已经无计可施,于是决定回到台北和大陆寻找名医,把希望寄托在中医上。
白先勇独自一人登上归乡的航班,到台北拜访长庚医院的施云丽医生。施医生看了病历很委婉地告诉白先勇,她为患者制定的治疗方案与美国大同小异。白先勇知道施医生如此说法是不忍告诉他结局。
离开上海,白先勇又到王国祥的家乡浙江拜访中医名家,这位老中医的药方看着很偏很玄乎,但白先勇还是认真地记下。
之后,白先勇北上来到北京和河北等地,不管是国办医院还是私立医院他都会去打听一下。这时候的白先勇,只要听到名医的消息他都会千里奔赴,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轻言放弃。
在石家庄时,白先勇经人介绍来到一个简陋的小诊所,在此求医的患者不少,而且看起来都是病入膏肓。诊所的医生年纪不大,看了病历很自信地开出药方,告诉白先勇按方吃药很快就能痊愈。
白先勇在诊所买了两大包带有刺鼻气味的草药,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不能说服自己拒绝这些不知名的草药。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不管是什么样的药方白先勇都会当宝贝收好,他甚至拜访气功大师,想让王国祥练习气功调理身体。
白先勇回到美国,将中药一包一包摆在王国祥面前,两人研究了一下,最终没敢尝试那些小诊所的无名草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国祥在尝试各种治疗方法之后仍是不见好转,陆续不断的血浆输入他的血管,却总像是凭空消失在身体中。他虽然凭着过人的毅力抵抗疾病,却挡不住病魔侵蚀,几年过去,已经形销骨立,双目也失去了以往的神采。此时王国祥和白先勇已是知天命了。
王国祥生日那天,白先勇见他气色不错提议出去游玩。去吃午餐时王国祥体力不支,竟然连餐厅的十几阶台阶都走不上去,他不想让白先勇扫兴,依然咬牙坚持着走上去。
白先勇看他倔强的样子心中十分酸楚,只好劝说道:“咱们回去吧,我给你煮长寿面。”这是王国祥最后一个生日,半年之后,王国祥再次昏迷送入医院,这是他的弥留之际。白先勇不忍王国祥经历痛苦的抢救,他握着王国祥的手送他离开。
半生挚友在身边静静离世,病房里只留下白先勇黯然一人。
王国祥的后事是白先勇往返台北独自操办的。三个月后,他再回到圣芭芭拉公寓时,心爱的花园几乎衰败,这令白先勇再次心痛不已。
这个花园是白先勇刚刚定居圣芭芭拉的时候,王国祥帮他一起打理翻新的。那个暑假,两个人整整忙了一个月,终于把花园收拾得焕然一新,还种了很多白先勇最爱的茶花。
后院墙边还空着一小块地方,在王国祥的提议下种了三棵意大利柏树。刚刚栽下的柏树树苗很小,还不及一人高,王国祥却指着天空说,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成为花园的最高点。
接下来的几年中,三棵柏树的确像王国祥预言那样,每年能长高十几尺,很快就直冲云霄傲视大地。很巧的是,中间一棵长得最高,和左右两侧的同伴形成山峰形状,这座绿色的山峰成为花园的地标,白先勇在家招待朋友时常常以此为傲。
三年前的夏天,花园中最高的那棵柏树突然露出黄叶,没过几天竟然遍体枯黄,再无生机。高傲的常青树竟然会突然枯死,白先勇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没过多久王国祥就生病了。
想到这里,白先勇失声痛哭,之后大病一场。
病愈后,白先勇用了几个月时间才把花园重新恢复生机,花园虽然恢复了,但是自己痛失挚友的心情却久久不能恢复。
白先勇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看着其他花草树木全都茂盛如初,唯有当年那棵最高的柏树再无重生的可能,缺失的那个位置好像他远去的挚友。
“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无论是挚友,还是爱人,白先勇对王国祥的感情之深已超越普通的情感,王国祥病中能有白先勇陪伴也一定是不悔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