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问题,不知道你好奇过没有,那就是孙悟空为啥叫“齐天大圣”?为什么会用“齐”字,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圣?
本站已经写过了一篇《孙悟空为何最讨厌别人叫他“弼马温”?》,从外围对天庭的御马监进行了一番钩沉,现在进一步来说说“弼马温”与“齐天大圣”之间的关系。
看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孙悟空叫“齐天大圣”的时间,是在天庭里与同僚聊起“弼马温”官职的大小,当他得知这个官无名无品,是一个不入流不起眼的小官时,孙悟空就怒了。于是,反了天庭,下界回到花果山,便扯起一杆大旗,自封为了“齐天大圣”两个官称前后相继、紧密相连。
“不觉的半月有馀,一朝闲暇,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二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甚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没有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忽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众天丁知他受了仙录,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当,让他打出天门去了。
须臾,按落云头,回至花果山上,只见那四健将与各洞妖王,在那里操演兵卒,这猴王厉声高叫道“小的们,老孙来了!”一群猴都来叩头,迎接进洞天深处,请猴王高登宝位,一壁厢办酒接风,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想必得意荣归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余,那里有十数年?”众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请问大王,官居何职?”猴王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那玉帝不会用人,他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我初到任时不知,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寮,始知是这等卑贱。老孙心中大恼,推倒席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众猴道:“来得好,来得好!大王在这福地洞天之处为王,多少尊重快乐,怎么肯去与他做马夫?”教:“小的们!快办酒来,与大王释闷。”正饮酒欢会间,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猴王道:“教他进来。”那鬼王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问他:“你见我何干?”鬼王道:“久闻大王招贤,无由得见,今见大王授了天箓,得意荣归,特献赭黄袍一件,与大王称庆。肯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猴王大喜,将赭黄袍穿起,众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将鬼王封为前部总督先锋。鬼王谢恩毕,复启道:“大王在天许久,所授何职?”猴王道:“玉帝轻贤,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鬼王听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猴王闻说,欢喜不胜,连道几个“好,好,好!”教四健将:“就替我快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字,立竿张挂。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亦可传与各洞妖王,一体知悉。”从义理上来说,“弼马温”与“齐天大圣”本就是相对而来的。因为有了“弼马温”,所以叫“齐天大圣”
且看《西游记》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孙悟空在老君炉中锤炼,原想炼成丹药,没曾想不仅没有伤得悟空一根毫毛,还帮他炼成了“火眼金睛”,功力大增,最后“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在凌霄宝殿前,与众神打的热闹。
其中,原著配了三首诗,颇值得玩味:诗曰:混元体正合先天,万劫千番只自然。渺渺无为浑太乙,如如不动号初玄。
炉中久炼非铅汞,物外长生是本仙。变化无穷还变化,三皈五戒总休言。
又诗:一点灵光彻太虚,那条拄杖亦如之。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
又诗: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
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这其中的第三首,直接提到了“齐天大圣”与“弼马温”,紧接着是“马猿”与“心和意”要合在一起,紧缚在一起,拴牢靠了,至于意义就“莫外寻”了。
这首被大多数人忽略掉的一首点题诗,其实是全书对于“齐天大圣”与“弼马温”含义的最直接也是最真切的解释。
根据书中的意思,“齐天大圣”与“弼马温”本就是相对应而来的。打个比方,名声已经臭了的高晓松,曾经被网友戏谑为“矮大紧”“高”对应“矮”,“小”对应“大”,“松”对应“紧”,特别对仗,特别有意思。而且,高晓松自己也接受了,成了他的一种自嘲方式。
实际上,“齐天”与“闭马”的对应关系,就像是高晓松与矮大紧的对应关系。
这里,必须要提到两个词汇,一个是“心猿意马”,一个是“心与天齐”
“心猿意马”,是说思想开小差,不专一,心有旁骛。教室里,大家都在听老师讲课,你却心猿意马,心思像猿猴一样跳跃于山林之间,意念像骏马一样驰骋于草原之上,整个心思都不在教室里,而在于教室之外,乃至于在游思千里。不专一,当然没法听到老师讲的是什么,也就没法学习。而要想专心学习,就务必要收敛心思,束缚自己的心猿意马。“马猿合作心和意”,也是心猿意马的意思,猿马与心意是合一的。
学习如此,修行更是如此。
《西游记》,现在我们将它当做一部神话志怪小说。其实,原本这是一部微言大义的作品,说白了是一部修仙小说。或者说,是一部教化小说,是一部教谕小说。本来是寓教于乐的,主旨是教人修行,引导人参禅入境的,结果因为外在的故事实在是太欢乐,就越传越离谱,后来普遍舍本逐末,买珠还椟,只要外面的故事壳,将教化、教谕的宗旨束之高阁了。
也就是说在明清时期,知识分子普遍认为《西游记》是有“密谛”的,饱含微言大义。而进入民国后,经过胡适、鲁迅的批评后,这才逐渐舍去了教谕的含义,只剩下了神话故事的外壳。这也使得后人对于其中很多的故事点,理解起来特别费力。
其实,只看一下《西游记》第一第二回,看明白了,就会了解很多问题。悟空寻访师承时,须菩提祖师所在的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洞叫做斜月三星洞。这是什么山,什么洞?
其实,这山与这洞,都是指的“心”所谓灵台,就是指的心,《庄子·庚桑楚》里有云:“不可内于灵台。”心处于胸中一寸见方之处,所以又叫方寸。斜月,指心字的斜钩。三星,指心字的三点。道教内丹著作《修真十书·杂著指玄篇·偃月炉图》:“三点如星势,横钩似月斜。”说来说去,灵台方寸山与斜月三星洞,都指的是心。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
所以,孙悟空所谓的修炼,其实就是修心。须菩提祖师传给悟空的口诀: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
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
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绕来绕去,就是要练家子首先要精、炁、神不漏泄,然后屏除邪欲,明心静性,待到五行颠倒,就修成正果了。
不只是须菩提祖师的这番教诲,整部《西游记》到处都在讲如何修炼。这本小说融和了佛教修佛与道家内丹的思想,讲的都是如何修炼,如何成正果。所以,西游团队必定要经受七情六欲八苦以及五毒的考验,所以像白骨精、女儿国这样的考验关口是必须会有的。
西游团队,其实可以合成看作是一个人,不同的人代表了一个人的不同层面,然后去接受不同的考验,经历种种磨难,最终修成正果。
且看小说的目录,“心性修持大道生”、“断魔归本合元神”、“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五行山下定心猿”、“心猿归正”、“鹰愁涧意马收缰”、“邪魔侵正、意马忆心猿”、“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等等等等,到处都在讲“心猿意马”,到处讲的看起来都是修炼的意思,哪里像收妖降魔?
所以说,《西游记》才是中国修仙类小说的鼻祖。
是以,回到“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弼马”与“齐天”并列,自然有深意在其中。
心猿意马,心与意是一个意思,猿与马是也类同,马猿合作心和意,弼马就是闭马,也就是锁猴,就是将心中的猿封闭起来。所以,“弼马温”就是将心灵封闭起来。
但“大闹天宫”是小说早期的篇章,此时故事刚刚开始,离修成正果还早呢,甚至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呢。
所以,此时的孙悟空是绝不接受将心猿意马给闭锁起来的。猴类本就是睚眦必报的动物,有怨报怨有仇必报。于是,他下界之后,马上针锋相对的起名为了“齐天”心与天齐,你让我闭锁心门,我偏偏要心与天齐。你封我“弼马温”,我偏偏叫“齐天大圣”也就是,你大名叫叫高晓松,我偏偏给你起个小名叫“矮大紧”,怎么着你吧?
上面“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这首诗是非常重要的点题诗,“心即猿猴”,说的明明白白。大圣齐天与官封弼马是对应着来的。马猿就是心意,需要“紧缚牢拴”,莫要跳跃于丛林,驰骋于草原。
再所以,后面的各路妖魔嘲笑孙悟空为“弼马温”的时候,就像是拿“矮大紧”来揶揄高晓松一样。你不是齐天吗,我偏偏叫你弼马,你想要有多大,就讽刺你有多小。只是,高晓松接受了矮大紧,孙悟空只是一支猴子,他接受不了弼马温的讽刺。
以上,才是《西游记》里“齐天”与“弼马”的本意,也是书中直接给出的答案。
马厩里养猴可以避马瘟,可以见明朝的《本草纲目》,其中在卷五十“马”的条目下,有“集说”子目,其中有这样一段话:以猪槽饲马,石灰泥马槽,马汗着门,并令马落驹。系猕猴于厩,辟马病。皆物理当然耳。
以猪槽饲马,以石灰泥马槽,马汗系着门,此三事皆令马落驹。术曰: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辟恶,消百病故也。
《农政全书》与《本草纲目》里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可见李时珍是抄的。哪里抄的?徐光启多了一个“术曰”,就是《齐民要术》里说的。那么,按图索骥,且看看这本北齐期间的书怎么说?
《齐民要术》是贾思勰的书,他在其中写道:凡以猪槽饲马,以石灰泥马槽,马汗系着门,此三事皆令马落驹。术曰:常系猕?于马坊,令马不畏,辟恶消百病也。
但是,贾思勰的意思是将猴子系在马厩里,让马不再害怕,这样就可以辟恶消百病。啥意思?贾思勰的系猴子的作用,明明是利用其带来的“鲶鱼效应”将一条鲶鱼放进拥挤的沙丁鱼群里,鲶鱼会追沙丁鱼去吞噬,而沙丁鱼因为逃命,动了起来,进而大大降低了整体死亡率。如果没有鲶鱼,沙丁鱼会因为少动进而大量死亡。马厩系猴子,也是如此,猴子不老实,不停骚扰马匹,马匹动来动去,这样就可以辟恶消百病。这明明很科学嘛。哪里是简单的“避马瘟”这么简单?
说到底,马厩里养猴,是为了“令马不畏”,而非“避免瘟疫”以讹传讹害死人。
很明显,《本草纲目》与《农政全书》都是抄作业没抄全,导致了以讹传讹,信迷了。马厩里养猴子,在《齐民要术》里可不是迷信。
上面提到的谢肇淛,他的《五杂俎》里也谈到马厩养猴。《五杂俎》成书于《本草纲目》与《农政全书》之间,恰好证明《齐民要术》所记或有事实依据。《五杂俎》卷九·物部一:京师人有置狙于马厩者,狙乘间辄跳上马背,揪鬣搦项,嬲之不已,马无如之何。一日,复然,马乃奋迅断辔,载狙而行,狙意犹洋洋自得也;行过屋桁下,马忽奋身跃起,狙触于桁,首碎而仆。观者甚异之。
谢肇淛所记的是一个故事,先是猴子对于马匹产生“鲶鱼效应”,猴子总是撩拨马匹。后来,马经过门梁时,一跃而至,让猴子躲避不及,撞到梁上死了。
置狙于马厩,令马不疫。《西游记》谓天帝封孙行者为弼马温,盖戏词也。
谢肇淛的意思,也是孙悟空被封为“弼马温”,是天帝调戏悟空。
上面说了,“弼马温”不是“避马”,而是“闭马”,是与“齐天”相对应的。可是,“齐天后面有个“大圣”,“齐天大圣”才是完整的,那“闭马”后面的“温”又是什么意思呢?
此处的“温”不是“瘟”,它就是“温”
“温”的意思,可以看下《新华字典》,其中有一个解释是这样的:用于敬称和祝颂之辞〖respectandexpressgoodwishes〗。如:温犀秦镜(用以称颂官吏精明,善于断狱);温树不言(居官谨慎的赞语);温居暖房(庆贺乔迁新居);温旨(对皇帝旨意的敬称)。
“弼马温”的“温”用的就是这个意思,它没有实际意义,就是一种敬称。类似于对德高望重的人称之为“夫子”,对于有学识的人尊称为“先生”,对于有官职的人尊称“大人”一样。“弼马温”就是对养马的人敬称,这个用法很少,可以说是《西游记》的一个创新词,但比较顺口,总比“弼马官”、“弼马丞”、“弼马大人”要好一些。
但是,万万没想到,一字之下,后来越传越讹黑,越传越黑,最终被异化掉了。
要知道,“马上封侯”可是寓意吉祥的,哪里是“避马瘟”这样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