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第一次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在中学的时候。
一本讲出轨故事的书,它凭什么能成为经典?读者也许是抱着猎奇或不服气的态度去读它,又或者是遵从老师的推荐,但读完这本书后,很少人不被这本书所折服。
《包法利夫人》首版于1857年。
这一年距法国大革命已过去68年,距离启蒙运动过去了一个世纪。这一年离普法战争爆发还有13年,离巴黎公社运动还有14年。
深处在浪漫主义的漩涡中,福楼拜有所警惕,作为一位小说家,他思考的问题是,有没有可能书写一部超越浪漫主义的小说?《包法利夫人》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包法利夫人》福楼拜著,李健吾译被误读的“浪漫主义”小说福楼拜一句话点明了:“她是个乡下人的妻子,却向往贵妇人的生活方式,她根本不理解现实,如何能逃脱自我毁灭的命运。”这部小说的故事其实一点也不浪漫,甚至可以说透露着现实的骨感。爱玛是一个外省富农家庭的女儿,在修道院的禁欲生活里度过了青年时期,她热爱阅读浪漫派小说,却无从拥抱一个更宽广的生活。
她的婚姻就和她前二十年的生活一样单调乏味,乡镇医生夏尔虽然仁慈、宽厚,却实在不是一个体贴风情的人,也根本不能点燃爱玛心灵深处的火花。在那个时代,很多女性的婚姻屈从于丈夫,爱玛·包法利的身后,是无数阉割了自己欲望的隐形女性,是一个巨大的贞节牌坊,笼罩在女性的头上。
《包法利夫人》的副标题叫《外省风俗》。小说第一部分,福楼拜向读者展示了爱玛成长的环境——那个狭隘、闭塞、被传统所笼罩的乡土社会。
沉闷的生活、保守的父辈、道貌岸然的教会人士和地方乡绅,这些所见所闻,使爱玛渴望逃离这一切,从这个泥泞般的保守世界中挣脱出去。
在爱玛真正偷情之前,我们已经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另一个版本的堂·吉诃德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一切向上的挣扎均属徒劳。”爱玛出身下层,热爱阅读浪漫小说。对理想生活的追求、欲望之火的裹挟,让她数次出轨,被上流人士抛弃,最终因为借了高利贷而债台高筑,走向死亡。整部小说都在讲述她跟三个男人的四次出轨及其后果。
爱玛不是一个纯粹的欲望的化身,而是一个出身在等级分明的社会、阅读浪漫主义小说、向往精神生活,却又被婚姻和礼法禁锢的女性。
福楼拜是用非常严谨的、不居高临下地批判的视角来写爱玛,他不是要告诉我们,爱玛这个女性有多么可恶,而是通过大量的、精确的细节描写,令那些哪怕是最规范的女性在阅读后都心中一颤,原来自己在某一些时刻,也产生过跟爱玛类似的念头。
爱玛在某种意义上像是翻版的堂·吉诃德,他们都对庸常的现实生活有着根深蒂固的厌恶,在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理想的远方、一个浪漫主义的念头。
如果说夏尔是一个懂得宽恕的、品行高贵但缺乏浪漫主义精神的普通人,那么包法利夫人就是一个被创造性所诱惑、点燃自己全部热情、最终被太阳烧死的浪漫主义者。
在浪漫主义风靡的时代,福楼拜构建夏尔与爱玛,也即包法利夫妇这对关系,这是他对浪漫主义的精确击打,也是他对人类恒久以来的命题:精神生活与现实生活矛盾的一个淋漓尽致的呈现。当人们批判爱玛的时候,谁又没有过爱玛式的欲念?
这就是福楼拜厉害的地方,他让这个人物犹如活在我们的现实世界,至少她是一个相当自洽的、具有命运感的人物形象。如果只是觉得福楼拜在写一出丈夫无能、妻子出轨的戏码,那无疑是低估了《包法利夫人》这部作品。
福楼拜比一般小说家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写爱玛的欲望,但不把她写成一个不堪的荡妇,真正让爱玛立起来的几笔,不是她和罗多尔夫、莱昂等人偷情的香艳情节,而是福楼拜写出爱玛“拒绝”的那几笔。
爱玛先是在莱昂第一次对她发起攻势时,予以拒绝,随后,也是更重要的一笔,是爱玛背负巨额债务的情况下,依然拒绝了公证人吉约曼对她的调戏。
在小说第三部第七章,爱玛在焦头烂额之际,遇到了一位油滑、急色的公证人。当公证人一把抱住爱玛,福楼拜接下来却让爱玛说了这样一段话,而正是这段话,让爱玛的人物底线一下子立住。
爱玛喊道:“先生,你这么乘人之危,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可怜,可我不卖身!”这段话,完全可以作为包法利夫人的座右铭。“我可怜,可我不卖身。”福楼拜在这里强调了爱玛的清高,正是这份清高,让爱玛这个形象更有层次,也更凸显出理想与现实差距施加给她的心灵压力。
爱玛渴望填充自己的欲望,但她有底线、有自己的善恶标准,她不是一个无原则宣泄欲望的荡妇。这是《包法利夫人》区别于一般偷情小说的关键原因。
爱玛是一位有灵魂有是非的女性,而不是一个欲望的工具人。
她是一个欲望强烈但又心高气傲的女人,她看似截然不同的举动都指向对浪漫精神生活的追求、对平庸的反抗。
看到了欲望,也看到了善《包法利夫人》被《巴黎杂志》删减发表后,第二年就被法国当局以诽谤宗教、有伤风化、违背道德原则等罪名,由检察官提起公诉。
有趣的是,《包法利夫人》恰恰是在对簿公堂后走上了畅销之路,福楼拜在一位雄辩律师的帮助下被宣布无罪,而《包法利夫人》自此传遍法国的大街小巷。
福楼拜的贡献在于,他不但创造了爱玛·包法利这一典型人物,也证明了“客观性叙事”同样可以笔力千钧、对真实的精确捕捉就可以直击人心。这看起来是非虚构写作的法则,但早在十九世纪的法国,福楼拜已经践行此道。
福楼拜耐心地藏着一个谜底,直到小说最后才揭晓,那就是夏尔到底知不知道爱玛偷情,知道的程度又有多深。直到小说最后一章,福楼拜才用不长的篇幅写道:“不知是出于对亡妻的尊重,还是珍惜延宕察看时日让他感到的一丝温情,夏尔始终没开过爱玛平时用的檀木书桌的暗屉。有一天,他终于坐在桌前,转动钥匙,顶开锁簧。莱昂的全部来信都在里面。这一次,是确凿无疑了!他一口气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他把房间的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个抽屉都搜了个遍,连墙壁暗处也没放过,他抽泣,吼叫,昏昏然,疯了似的。他找到一个匣子,一脚把它踹开。罗多尔夫的小照,从一沓杂乱的情书中间蹦将出来,脸冲着他。”夏尔知道真相后是什么心情?福楼拜寥寥几笔写道:“他不出门,不会客,连出诊也回绝了。”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很负责的医生。
即便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当夏尔见到罗多尔夫时,他说的却是:“我不怨你。”爱玛到死也没有发现,最高贵的灵魂,原来就在她最厌弃的生活之中。夏尔医生,这位犹如平庸、乏味代名词的男人,显露出了人世间难得的品质:专情、慈悲与宽恕。
这不是偶然,而是福楼拜的点睛之笔,是整部《包法利夫人》真正的华彩时刻。
夏尔在普通生活中展现的神性时刻,恰是欲望深渊中顽强不灭的那一点火光。如果说,通过爱玛·包法利,福楼拜写出了人类欲望的深渊。那么通过夏尔医生,福楼拜就写出了人与自身之恶搏斗所产生的善,而这份善不只存在于上苍,它同样存在于普通人的时时刻刻。
正因如此,《包法利夫人》不仅是一部欲望之书,它也是一部宽恕之书。在这本书里,我们能看到一些人类永恒的特质。
这并不是一个歌颂爱玛而贬低夏尔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对爱玛极尽居高临下的道德说教的故事,在整部小说中,福楼拜既看到了爱玛,也看到了夏尔。他既洞察了贪恋浪漫主义的飞蛾扑向烈火而死的必然性,也体察了一位平凡之人流露的神性时刻,一位不善言辞的乡镇医生,却流露出比巧言令徒更高尚的宽恕与慈悲。